二 死亡向我一步步走來!(2 / 3)

很快麵條就好了,我窩在沙發上呼啦呼啦地吃著。電視裏正在播放一檔專題節目,看了好幾分鍾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主題是老人的孤獨。鏡頭中那些在街邊花園坐著的老人,目無神光,臉色倉皇。他們並不知道鏡頭對準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這樣的節目對自己的處境會有怎樣的改變。一個頭戴灰色帽子的老婦人咧著嘴說了句什麼,但編導並沒有收錄她的聲音。我一溜煙吃完麵條,喝完最後一口湯,靠在沙發上呆呆地瞅著電視屏幕。此刻,電視機裏傳來了解說員充滿磁性的話語:“這些孤獨的老人坐在街邊,數著秋天的黃葉一片片落下,在西下的夕陽中悄無聲息地老去……”

我不喜歡這樣的說辭,衰老哪會這樣詩情畫意,懷疑電視台為什麼要做這檔專題節目。我走進廚房收拾碗筷,電視機沒有關,耳朵裏隱隱約約飄進哀婉、傷感的電視配音。在廚房裏忙碌一番出來後,節目早已結束,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個治療心血管疾病的藥品廣告。我沒多瞧,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把遙控器丟在淩亂的茶幾上。

隻要沒有不可抗拒的耽擱,這個時間我通常都會讀點書。我想,今晚也不能例外。我泡好一壺茶,來到促狹的書房。智傑和智美沒有成家之前,這間房子是他們的臥房。最開始,我給兄妹倆購買了上下兩層的床。他們略微長大後,我就把房子重新裝修,隔成兩個分別僅僅隻能放下一張床的臥室。條件有限,隻能委屈兩個孩子了。我本來需要一個書房,無奈沒有空間,便在臥室的陽台上放置一個書架和電腦桌。智傑和智美搬出去後,我才擁有屬於自己的書寫空間。

我在書櫃上仔細搜索,挑選著自己的精神糧食。

當《與死亡言和》躍入眼簾時,我怔了怔,背脊發涼。書買了好多年一直沒有翻開過,早已被灰塵覆蓋。這本封麵肅穆、印製精良的書,是一本漫談死亡的嚴肅之作。這個夜晚,我已經無法想起當初自己為何購買它。我地站在書櫃前,手指在書脊上由上而下緩慢劃過,停留在那幾個醒目的白字上。遲疑許久,我還是取了下來。折身回到書桌前,我喝了一口茶,走近書中的世界。

“在人類大規模死亡中被埋葬的死者,他們生前過得快樂嗎?我們願意死嗎?他們死得自然安詳嗎……”我一頭紮進這本書裏,體驗著古往今來人類世界千奇百怪的死亡。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茶杯裏的水已經喝光,茶葉死氣沉沉地躺在杯底。我揉了揉腰緩慢起身,右手在胸膛輕輕地撫摸幾下,踱步到廚房為杯子續滿茶水。

返回書房後,我又走進《與死亡言和》中。“死亡是溫柔和安詳的,它有著無比寬廣的胸懷。人類能夠死,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茫茫宇宙,哪裏能夠找到死亡?如果沒有死亡,哪裏能夠出現生命?死亡是美麗莊嚴的。”

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繼續安靜地讀著這些嚴肅而又具有親和力的文字:“如果能夠更理性更成熟地對待生命,人類就能學會如何死亡:莊嚴地、體麵地、自然安詳地走向死亡——這是人人都應該學習的;每個人都有這樣去死的權力。”

夜風吹拂,窗簾搖曳。

我探頭朝窗外望去,城市黑壓壓的,偶爾從某戶人家泄露出的燈火暗淡無光。我握著杯子喝了一口涼茶,一個激靈把我從沉靜的思緒中拽回來。我有些疲倦,放下手中這本暗紅色封麵的沉重之書,起身到廚房倒一杯熱水。剛過客廳,電話驀然響起。我拿出手機,看見智美兩個字在屏幕上閃爍。

“這麼晚了,她打電話做什麼?”望著那盞炫目的白熾燈,我有點暈乎乎的感覺。

“爸,你在哪裏?”智美的口氣從來沒這麼暴躁過。

“在家裏啊。”我轉頭看了看牆上的鍾表,已是深夜十點。

“你怎麼在家裏?”

“半夜三更,我不在家裏應該在哪裏啊?”

“醫院啊。”

“好好的去醫院幹什麼?”

“爸爸,哥都給我說了。”智美語重心長,“檢查報告出來後,他就告訴我了。因為我一直在開會,所以沒有及時趕過來。”

我以為智傑還沒有告訴智美,現在看來瞞不過去了。不過,轉而一想,我為什麼要瞞著她呢?我左手拿著手機,右手端著杯子,繼續去廚房倒熱水。看著茶葉在清澈的水中自由地飄蕩,我實在不忍心喝掉杯中的水。

“我在倒水。”我莫名地說,“煙……沒有抽了。”

“我隻想告訴你,你應該在醫院接受治療。”

“醫院那種地方,我受不了。”我支支吾吾,“你知道我這個人喜歡自由自在,那病房太憋屈了。”

“以前,你想怎麼自由都行,但是現在不行了。”智美壓低聲音,“現在,你是個病人。”

“病人就應該受委屈嗎?”

“爸,你聽我說,你這個不是小病。你以為你僅僅是感冒了嗎?”

“我知道,肺癌嘛,晚期嘛。”

“那你還當兒戲?”

“我不當兒戲,還能怎樣?”

“至少你應該住在醫院裏,如果有什麼突發情況,醫生也好及時采取措施。”

“措施?醫生能把晚期治療成前期嗎?”

“爸,你就別強了,哥把住院手續都辦好了。六點的時候,他打電話說晚上要陪一個重要客戶,讓我先到醫院陪你。我八點鍾才開完會,飯都沒吃就往醫院趕,可是到了之後又找不到你。”

“別找了,我在家好好的。你趕快回去休息吧。”

我極不耐煩地掛斷智美的電話,擔心她過會兒又會打過來。作為女兒,我明白她急切的心情。我想關掉手機,但又覺得不妥。如果智傑和智美真的又打電話,找不到我豈不是急死人了。我把手機丟在一邊,洗了把熱水臉,用醋泡了個熱水腳。這些年來,我養成了用醋泡腳的習慣。

收拾妥當之後,我關燈躺在床上。黑暗漫過來,覆蓋我的身體,彌漫整個房間。四周很安靜,隻有那個骨架鬆弛的空調偶爾發出一聲怪怪的聲音。哢嚓哢嚓的,就像是骨質疏鬆的老人在活動筋骨。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海裏總是漂浮出各種各樣的事物。我凝神屏氣,挖空心思地想要把這些景象從腦子裏踢開,但越是努力那些記憶就越清晰。我起床上了一次廁所,喝了一杯溫熱的白水,雙眼緊閉地重新躺在床上,可還是睡不著。刁曉波、李勇康、張麗芬、蘇菲婭、智傑、智美、若曦、凱瑞、俊博……一張張臉孔在腦海裏翻飛。越是想沉入夢鄉,意識就越清醒。

我索性起床,來到書房,端坐在書桌前。

寫點什麼吧,我對自己說。每晚寫字已是我多年的習慣,從未間斷過,即便那些文字僅僅是隻言片語。我在如墨的夜色裏自嘲道:“看吧,不寫幾個字怎麼都睡不著。這就是命啊。”這句話既是對自己說,也想說給蘇菲婭和孩子們聽。幾十年來,他們始終反對我寫作。我理解蘇菲婭、智傑和智美,我的精神世界他們永遠不懂。雖然長時間伏案寫作抹殺了我生活中的諸多美好,但卻能換來內心的慰藉。寫作的過程是尋找溫暖港灣和平靜內心的過程,否則生活中那一次又一次的坎坷與磨難,早已將我擊得粉身碎骨。這些文字是神奇而偉大的魔術師,在艱難現實裏變換出無數個幻影,讓我看到飄渺的希望。

被診斷出肺癌晚期的第一個夜晚,我打開電腦新建一個文檔,思索半晌取了個自己都有些詫異的名字:《與人生言和》。

六十多年來,我活得糾結至極,每天都處於矛盾與自責之中。我想當一個出色的作家,可自始自終都沒能入願;我想讓妻子兒女的生活過得更好,但日子一直過得踉踉蹌蹌;我想壯誌闖天下,卻終其一生沒有離開那個腐朽的單位;我一生中規中矩,晚年卻陷入一樁桃色醜聞。迷惘與痛苦,希望與失望,一直折磨著我。不過,從拿到診斷報告那一刻起,我反而釋然了。人生不過數十年,何必跟自己過意不去?

我準備從這個夜晚開始,認真打掃曾經走過的彎曲小路,把那些枯枝敗葉清理幹淨,為自己尋找一條幹淨、寧靜的人生之路,就像我常去那個寺廟門前的青石板路。我要用生命最後的時光,去原諒曾經擁有的兩萬多個日日夜夜,化解與生活的所有衝突。

不過,這個偉大而幸福的工程一開始就遭受挫折。我的思緒掉入荒蕪的雜草之間,始終無法找到切入人生的路口。走進某條路,發現是死胡同便轉身回來。換一條路,剛走幾步發現依然走不通,隻好硬著頭皮折回。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折騰了好多遍,沒有一個字讓自己滿意。我殘忍地將好不容易寫下的幾個段落刪去,隻剩一個黑色的光標在電腦屏幕上孤冷地閃爍。

咚咚咚……

有人敲門。我豎起耳朵,眉頭緊蹙。鄰居的門吱呀一聲,一串腳步聲消失在清冷的夜晚。鄰居房東是一位老太太,半年前跟隨兒子到另一個城市定居。新來的租客是兩男一女,三個人合租,看樣子三人之前互不相識。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打得火熱,關係無比親密。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場合上班,總之每晚回家都很晚。在我的印象中,十二點之前很少見人。我瞟了瞟鍾表,此刻已是十一點四十二分。

我神情呆滯地看著屏幕,空白文檔格外刺眼,讓人頭暈目眩。

咚咚咚……

敲門聲再次響起,比之前略大一些。恍惚間,我感覺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門。但是,誰會在夜半時分找我呢?自從智傑和智美搬離後,幾乎沒有外人找過我,更別說在夜深人靜時登門。帶著滿腦子疑慮,我踮著腳尖來到門前,昏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貼在貓眼上。一個人影在晃動,但我看不清到底是誰。突然,聲控燈熄滅,一團黑暗朝我撲來,驚得我一身雞皮疙瘩。外麵的人使勁跺了跺腳,門外一片朦朧。那人低垂著頭,我看不清臉,隻有一頭彎曲的波浪長發在眼前晃來晃去。我琢磨著,應該是找我的。

“誰呀?都這麼晚了。”我的聲音飄忽不定。

“爸,是我。”即便隔著厚重的門和濃濃的夜色,智美的聲音依然顯得刺耳。

我打開門,風塵仆仆的智美佇立在麵前。我沒讓路,身子倚在鞋櫃上,她也沒主動進來的意思。我們就這麼站著,相互審視著對方。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了,智美重新做了頭發。那頭卷發蓬鬆在腦袋上,讓她的臉有點顯大,看上去有點不像我印象中的女兒。但是,那身一成不變的西裝告訴我,她永遠都是個大忙人。以前我給她打電話,十次有九次都在開會,後來我就懶得打了。我知道她很忙,明白幹事業的艱辛。作為父母,不能把對孩子的關心和思念變成對方的累贅。我為智美感到高興,她與智傑一直讓我引以為豪。

“進來吧。”我說,“這麼晚了,你還來跑來不嫌累嗎?”

“有多晚?你都還沒有睡。”智美隨我進屋,“我的累有你的病重要嗎?”

智美顯得局促不安,東瞅西看半天沒有坐下來。我說你坐啊,這也是你的家呢,怎麼好像第一次來似的。說著,我取杯為她倒水,她立即丟下手中的包拉住我。智美說:“你好好休息,我自己來。”她奪過我手中的杯子,朝廚房走去。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隻手搭在智美的皮包上。皮包質地很好,柔軟又帶著絲絲暖意。倒好水,智美回到客廳,挨著我坐下。燈光慘白,房間很靜。父女倆肩並肩坐著,半晌沒話說。我用餘光偷偷瞄了智美一眼,她目光呆滯地看著玻璃杯子,那杯清澈的白水在她的搖晃之下微微蕩漾。自從分開居住以後,智美和智傑基本上每個星期都來看我,以往我們一麵見總有說不完的話,滿屋子嘰嘰呱呱,仿佛要掀翻屋頂一樣。可這個夜晚,我和智美一言不發地呆坐著。其實,我們心裏都有很多話要說,隻是苦於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