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來到時踏上旅途(1 / 3)

在時間來到時踏上旅途

一 蘇菲婭生命的最後時刻

蘇菲婭躺在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的她像個被調皮孩子糟蹋得淩亂而肮髒的玩具。從八月底到現在,她完全處於沉睡之中。四肢僵硬,雙眼緊閉。隻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證明這個形如槁的女人不是一個死人。不過,我此時最大的希望不是蘇菲婭醒來,而是盡快死去,徹底與這個世界脫離關係。

房間裏很安靜。幾隻餓得發慌的蚊子發出微弱的哀號,在我腦門前狂亂地飛舞,卻對蘇菲婭那張慘白的臉視若無睹。

初秋時節,醫院裏的氣溫已經很低了,一切都是冰涼的。布滿汙跡的褐色窗簾仿佛沾滿了各種病菌,讓昏暗的屋子更顯蕭索與陰森。為了不讓蘇菲婭凍著,我開了空調,呼呼的熱風軟綿綿地四處飄蕩。但是,我卻感覺不到暖意。我穿著一件薄薄的灰色外套,佝僂的身子悄然地發抖。三天沒合眼,疲倦的眼皮快要掉在地上了。盡管如此,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病床上的蘇菲婭。家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隻有我靜靜地守護著奄奄一息的蘇菲婭。不是他們不願意陪她,而是我自己執意想要與她單獨相處。

結婚幾十年,我與蘇菲婭一直過著沉默的日子。但是,自從她昏迷不醒之後,這樣的沉默便變得黑色而充滿荒謬。

我吃力地站起來,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

長時間的靜坐,我的雙腿變成了兩根木樁,沒有絲毫勇氣向前挪動腳步。我掐了一把小腿,隱隱約約的疼痛像毛毛蟲那般爬滿全身。這種感覺讓我興奮,疲憊和沮喪被疼痛吞噬。自從蘇菲婭成為活死人後,我的情緒就跌入冰窖,被封在一個寒冷的空間。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蹣跚地繞著病床走著,高一腳低一腳,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路過空調的位置時,熱風讓幹涸的眼睛無比酸痛。我揉了揉,一串溫熱的眼淚默默地掉進臉頰上橫生的溝壑。

一把椅子靜靜地待在那裏,與病床另一邊的一模一樣。棕色靠背有些斑駁、老舊,如兩位不合時宜的闖入者呆立在病房裏。我怔怔地看著蘇菲婭,有好幾分鍾。

我又坐了下來,重複著剛才的姿勢。佝僂著背,低垂著頭,雙手機械地搭在膝蓋上。蘇菲婭依然躺著,懸掛著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下來,順著白色的塑料管子流進她的身體。這段時間,全靠這些成分複雜的液體維係著她的呼吸和心跳。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液體救不了蘇菲婭的命。她一隻腳留在今生,另一隻腳卻已踏上趕往來世的路。現在,她需要別人幫她一把,留在今生的腳才能拔出來順利地走向另一個世界,開始一段全新的旅途。

唯一能夠幫助蘇菲婭的人,非我莫屬。

我想做一件猶豫很久的事。我並不知道它是好是壞是對是錯,很多時候想法極其強烈,但正要下手時卻又臨陣退縮。翻來覆去遲疑很多次了,都沒有付諸行動。舉棋不定深深地折磨著我,快要耗盡我的心力。這個秋風蕭瑟的下午,我的眼神再一次投射到那一袋透明的液體上,心裏暗自數著水滴的數量。一、二、三……我的心跳開始加速,胃部痙攣由輕到重,並帶有隱隱的疼痛。我不斷地吞口水,滋潤著即將冒煙的喉嚨。七、八、九……剛數到第九時,我伸出顫抖的手果斷地滑動開關,停止了對蘇菲婭的營養供給。接著,我快步繞著病床走向另一端,用最快的速度關掉呼吸機。

終於,我實施了這個醞釀已久的計劃,而且動作機敏、連貫得不像是一個心若死灰的老人能做得出來。

這個邪惡的想法誕生在盛夏的午夜,當我意識到隨便怎麼努力蘇菲婭都再也不能好起來時,便想著盡快結束她的生命。夫妻多年,我單薄而瘦削的手掌沒有帶給蘇菲婭幸福,但在她生命垂危之時可以讓她死得痛快。每當我看著醫生拿著冰冷的手術刀在妻子的身體上劃來劃去時,心都碎了。我固執地認為,為了搶救蘇菲婭付出的所有努力,對她都是一種傷害,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脫。

但是,當我在這個秋日的午後切斷蘇菲婭的生命之源後,並沒有輕鬆下來,反而更加焦躁與惶恐。我站在床邊,死死地盯著枯萎的妻子,全身上下的血液彙聚在一起,怒氣衝衝地撞向我衰老的心房。我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那顆急速跳動的心髒快到擠出胸腔了。我緊握拳頭,努力地希望自己保持鎮定。

正當我神情恍惚之際,蘇菲婭的眼皮開始跳動了。很微弱,但我看得清清楚楚。蘇菲婭那掉光了睫毛的眼皮,微微地眨巴著。眨巴幾下又閉上,眉頭緊緊地皺著,兩顆眼珠幾乎全部陷進眼眶。連續好多天沒有知覺的蘇菲婭,又出現了生命的跡象。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不知所措,驚喜中交織著懼怕。

我俯下身子雙手捧著蘇菲婭幹枯的臉龐,試圖帶給她一絲溫暖。手指接觸冰涼臉皮的一瞬間,蘇菲婭一直緊閉的嘴巴突然張開。我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來,全身布滿細密的汗水,雞皮疙瘩迅速生長,密密麻麻地冒出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量讓情緒平靜下來。但是,蘇菲婭接下來的反應讓我陷入巨大的恐懼之中。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節奏由慢到快。蘇菲婭好像有話要說,但喉嚨已經幹裂,幹號著卻憋不出一個字。她那隻剩一張皮的臉開始抽搐。接著,手臂也動起來了。先是左手,後是右手。它們早已失去了力量,隻得在布滿汙跡的床單上無力地扭動,像個電力快要耗盡的玩偶。

看著眼前的情形,我知道蘇菲婭在人世的時間已然不多。最多兩三分鍾,甚至更短。隻要我閉上眼睛屏住呼吸,堅持一下就大功告成。但是,轉瞬之間我身上每一根毛細血孔都被驚恐堵塞,一股巨大的寒氣包圍著我。我蜷縮在牆角渾身哆嗦,十根手指著了魔一樣抽搐著,仿佛精神狂亂的鋼琴家。片刻後,身體中巨大的寒氣轉化成強大的力量,從腳到頭直竄上去。我咬緊牙關站起來,手忙腳亂地重新接上呼吸機,又跌跌撞撞地跑到床的另一端,把液體開關打開。由於我倉倉惶惶、東倒西歪,一條腿撞在病床的鐵欄杆上,痛得骨頭仿佛成了粉末。

這就像是一場夢,或者記憶中某個電影的情節。

當我從懵懂中清醒過來時,剛才的一切仿似從未發生。房間裏的溫度好像沒有之前高了,床是冰冷的,椅子是冰冷的,空調出風口呼哧呼哧喘著白氣。我懷疑空調由製熱變成了製冷,便拿起遙控器看了看,確定依然是製熱並把溫度調到28℃。我努力地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但腦子裏全是冬日的野草。我低垂著昏沉沉的腦袋,不斷地告訴自己,那不過是一場幻覺,是我長久以來的想象在腦子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蘇菲婭依然躺在原來的位置,麵如死灰,與成為活死人以來的表情別無二致,看不出剛剛經曆過一次垂死掙紮。

我重新坐下來,凝視著蘇菲婭的臉,想起她這輩子磕磕碰碰的人生,想起她患病以來遭受的折磨與痛苦,禁不住哇哇大哭起來。眼淚順著臉頰流進嘴裏,淚水中的鹹味讓我難受。我抹著老淚,青筋爆裂的枯手在病床上拍得啪啪響。“老天啊,你就讓她上路吧。”淚水和口水混在一起,在嘴巴裏發酵成一種奇怪的味道,“她這輩子夠苦了,就別再折磨她了吧。”

“讓她走吧,讓她走吧……”我雙膝跪地,聲音越來越小,長時間地在死寂的病房裏孤獨地嗚咽。

五十九歲的年齡,正是進入寧靜黃昏的愜意時刻。但是,蘇菲婭的晚年卻是一片淒風苦雨。這並非是突如其來的病患讓她痛不欲生,事實上多年以前她就開始了無盡的煎熬。

蘇菲婭別無選擇,母體中帶來的病原,從出生那天起就開始蠶食著那副嬌弱的身體。雖然每個人從來到這個世界就開始走向衰敗和死亡,但是在我們平庸而瑣碎的生活中,蘇菲婭無數次在我麵前為自己的命運唉聲歎氣。體弱多病的身體讓她從出生那天開始就一直做著減法,一種巨大的宿命感牢不可破地籠罩在她的生命中。新婚之夜,蘇菲婭曾自嘲地說:“身體太差了,所以才淪落到在一個破廠裏打雜,才淪落到嫁給你這個迂腐的男人。”說完,她咯咯地笑了。有些尷尬、無奈和力不從心。看著蘇菲婭那張白裏泛著黃的臉,我的腦海裏莫名地泛起未來舉步維艱的生活場景。

婚後的日子淡如白水,最濃厚的氣息便是中藥的味道,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聞到。這樣的味道甚至浸入到桌子、椅子以及地板之中。隻要踏進房間,依稀之中總會聞到中藥味道。每次蹲在爐子前為蘇菲婭熬藥時,院子裏那幫童言無忌的孩子都會歡快地嚷嚷道:“藥罐子,藥罐子,一天不喝藥,就是破罐子。”蘇菲婭能活到現在,全靠那些苦澀的深棕色液體,外加一些白色的顆粒藥丸。自從我與蘇菲婭認識以後,她都在同一家醫院的同一個醫生那裏看病。那個常年板著臉孔的醫生告訴我,蘇菲婭的身體好不了,但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性命之憂,唯一的辦法就是常年吃藥調養。

但是,蘇菲婭那副不爭氣的身體,就算每天浸泡在中藥湯裏,還是無法支撐她堅持工作。在我的記憶中,她曾創下一個月三次昏倒的紀錄。每當看到同事驚叫著跑來告訴我蘇菲婭昏倒在某個地方時,我心裏都會出現一陣強烈的痙攣。這樣的經曆,對我和蘇菲婭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工作六年後,蘇菲婭離開單位,結束了一生中短暫的工作生涯,從此走進深不可測的庸常而冗長的生活。那時候,我們的兒子智傑才一歲多,剛學會喊媽媽。用蘇菲婭自己的話說,她的人生軌跡就是一道拋物線,最終淪落到當一名家庭主婦。說完,依然是咯咯地笑著,與新婚之夜的神情差不多。在我的記憶中,這是蘇菲婭最後一次自我調侃。

離開單位那天,蘇菲婭默不作聲地收拾東西,急匆匆地逃離了堅守六年的工廠,就像犯了天大的錯誤被開除了一樣。回家後,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拉上窗簾蒙頭大睡。我做好飯,她不吃;孩子哭了,她也不搭理。等我將一切收拾妥當準備上床睡覺時,蘇菲婭突然爆發嚎啕大哭起來。哭聲尖利、刺耳,仿佛傳遞著一種不祥的預兆,讓人煩躁不安。我試圖靠近她安慰她,但不奏效。蘇菲婭拒絕了我的擁抱,一個人獨自坐在床頭,任由眼淚鋪滿清臒的臉龐。

在昏暗的燈光裏,我喋喋不休。我告訴蘇菲婭,讓她在家安心地修養,照顧好家庭和孩子,賺錢養家的事就交給我吧。蘇菲婭看都不看我一眼,哭聲停頓一下後又驟然響起。她寧願相信自己的眼淚,也不相信我的豪言壯語。在她的眼裏,我一直都是個普通得渾身上下裹滿灰塵的男人,這輩子不能升官不能發財,每天早出晚歸隻是為了混口飯吃。其實,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那天晚上,圓月賴在天空落不下去,月光如水般浸在幽幽的房間裏。我翻來覆去地重複著那幾句單調的言辭,困倦終於漫過全身,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第二天醒來後,蘇菲婭不在身邊。我一骨碌爬起來,慌亂地在房間裏搜尋她的影子。窗簾很厚,屋子裏黑漆漆的。蘇菲婭到哪兒去了?我穿著大褲衩就往外跑。

打開臥室房門,我看見蘇菲婭正彎腰擦拭客廳的地板。她雙手撐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起,身體因為用力而搖搖晃晃。我佇立在門口,心裏濕漉漉的,有種說不出的難過。擦完地板,蘇菲婭又開始擦桌子、椅子,鞋櫃。擦完鞋櫃,她又拿出皮鞋,每一雙都擦得亮閃閃的。蘇菲婭瘦弱的身影在逼仄的屋子裏穿梭,一刻也停不下來。

“歇會兒吧。”我慢慢向她靠近,“這些東西都是幹淨的,用不著打掃。”

蘇菲婭沒有回應,木然地從我身邊繞過去。

我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穿過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來。手中的煙剛剛點燃,蘇菲婭就忙不迭地送上煙灰缸。我想與她聊聊,便順手拉住她,讓她挨著我坐會兒。她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倔強,陰沉著臉想要掙脫。不過,她越是用力掙脫我越是不放手。你推我搡之中,我咆哮道:“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

“班都不能上了,如果不做點家務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蘇菲婭沒有哭,但聽她這麼悶聲悶氣地說著,我寧願她大哭一場。

“你還有很多事情做,這個家不能沒有你。”我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但除此之外,口舌笨拙的我又不知道怎樣勸慰剛剛失去工作的妻子。

蘇菲婭看著我,癟了癟嘴,起身朝廚房走去,準備一家人的早飯。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口,掐滅煙頭一聲長歎。我來到隔壁房間,看著酣睡中的智傑,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