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臨,時迫冬至,定權正在暖閣的書房內撰寫文移,忽有內臣入內報道:“殿下,詹事張大人求見。”定權急忙擱筆,吩咐道:“快請進來。”一麵加衫整冠,又吩咐左右退出。阿寶行至書房門前,見一個衣紫橫金,麵目卻頗具文士氣象的中年官員被周循親自引了進去,隨即閣門緊閉,再無一人近前。不由心生好奇,悄悄問蔻珠道:“貴人姊姊,這人是誰?殿下待他怎麼這麼客氣?”蔻珠擺手示意她先勿多語,直到出了殿門,方低聲回答:“這是當今的吏部尚書張陸正大人,兼領詹事府正詹職,殿下平素最看重的就是他。”阿寶點了點頭,便不再多語。
周循將張陸正引進了書房,君臣見禮,定權讓座後,隨口問道:“張塚宰是從部中來還是從府中來?”張陸正答道:“臣自府中來。”又道,“為部中事。”定權頷首問道:“如何?”張陸正答道:“齊藩向戶部薦了一人,樞部二人。臣同右侍力諫,終壓掉了樞部兩個,一人轉工,一人外放,想來過兩日便會有黃紙①。”定權又問道:“朱緣呢,於此事又是什麼態度?”張陸正道:“朱左侍告病,這幾日未至部中。”定權點點頭,喚他字道:“孟直費心。”又歎氣道,“齊藩仗著一向聖眷隆厚,這些年愈發不將本宮②放在眼內了。先皇後在日還好,如今怕是陛下早存了易儲之念,我的處境也是愈發艱難了。”張陸正勸慰道:“殿下不必懷憂自擾,殿下畢竟是先帝最愛重的嫡長孫,陛下就是不作他想,這一層麵總是還要顧及的。”定權冷笑道:“我當這儲君,無非是憑著先帝餘蔭—且我自忖一向並無大罪過。至於說什麼嫡長,如今齊藩的生母才是中宮,他才是陛下心裏頭的嫡長,我這孤臣孽子,竟不知當將這副業身軀向何處安插了。”張陸正已經許久不聞他做這等牢騷私語,一時無言,半晌才應對道:“陛下與殿下終是同體,舐犢之情總是會存放幾分的。”說罷自己也覺這官話無聊無味,實難動人,又道,“臣等總也是誓死擁戴殿下的。”定權聞語,倒似頗有幾分動容,道:“孟直,我總是依靠你們的。”頓了頓又道,“隻是父子的話,日後就不要再提了。”張陸正不知道他是否這幾日入宮又受了氣,無法可想,隻得應道:“臣遵旨。”定權又問道:“李柏舟空出來的位置,齊藩有什麼舉動沒有?”張陸正思量了片刻答道:“陛下一直說沒有合適的人選,臣聽朱左侍說,齊藩那邊倒是薦過兩個,陛下並未應允。”定權沉思片刻,道:“我總還是要想辦法推你入省的。”張陸正搖頭道:“此事需從長計議,以靜觀聖意為上。如今省中風波惡,臣一時倒是真不敢蹈足。”定權點頭道:“你放心,我省得。”默然片刻又道,“隻是枉擔了如此惡名,平白給了他人如此口實,若最終又為人做嫁,我實不甘心。”張陸正無言以對,隻得偏轉話題,談及新尋到的幾枚晉人手帖,果然引起定權興致,向他細細詢問究竟是真跡還是前朝摹本。張陸正笑答來日奉上請他親自辨別,又說起冬至當日群臣至延祚宮謁東宮的朝賀儀,這便無非老生常談,說了片刻,才告辭出去。
冬至次日,卯時未到,定權便起身預備入宮去向皇帝請安。蔻珠和阿寶服侍他穿戴公服,見他滿臉憂鬱之色。阿寶至此間三月有餘,已經明白他平素最為難之事就是麵聖,每逢此時無名火最盛,也著意比往日更加了幾分小心,免累及眾人受無妄之災。一行人直到目送他出了殿門,為他人簇擁而去,方鬆了口氣,有了禍水東引的暢快。
定權乘軺車③直到禁城東門東華門外,入門後北向,轉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門,便見從一旁走過兩個著單窠紫袍,戴烏紗折上巾的人來。年長者二十三四歲模樣,眉宇之間頗有英武氣象,本已腰黑鞓方團玉帶,鞓上還加一枚玉魚④,顯是加恩越級的禦賜之物,便正是定權的異母兄長齊王蕭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按親王服製佩金帶,眼角眉梢,稚氣尚未消盡,卻是與齊王同為當今中宮所出,年內新封趙王。兄弟三人見過禮,定棠遂笑問道:“殿下這是去給陛下請安?”定權笑答:“正是,既遇到哥哥五弟,不妨同行。”定棠點頭道:“如此最好不過,免得各自為政,陛下也不必分三次說教。”定權笑道:“就是此話。”一路上二人低聲說笑,定楷依隨在後,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