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談生死

生命之歌

作者:孟靜 胡雅君

父親臨終前的達觀是他給馬未都最後一次的言傳身教,那年父親72歲。馬未都後來認識到人最怕死的時候應該是五六十歲。太年輕不知死為何物,太老生活質量差,生死之間差別不大。如今快60歲的他正是最畏懼死亡的年齡。

身為軍人的父親,解放後又長期在空軍總醫院工作,見慣了戰場上和病房裏生命的脆弱。當他腹腔主動脈上長了一顆瘤子又沒法摘除的時候,醫生打開腹腔看看,又縫合了。父親醒來,馬未都騙他說已經摘除。十多天後,父親淡淡地說:“我的瘤子沒有摘,當天我就知道了。這麼大的手術,我的引流管在哪兒呢?”如果每天打營養液維持,可以再活半年多。可是第一次需要打杜冷丁止痛時,父親就和馬未都進行了一場平靜的談話。“我很難受,不能治療了,再治療下去會拖累你們所有人。”征得母親和醫生的同意後,管子被拔掉了。四天後,他在睡眠中去世。

如果父親能健康地活到今天,他的痛苦會是來自身體之外的,因為這個時代已經變得讓他不認識了。馬未都還記得小時候勤務員送來兩張電影票,等父親回來後拍桌子大怒,逼他送回去。“他老問一句話,是不是每個人都有。尤其他管的事兒,他就更不要,他從來不占便宜。”

馬未都的父親在政治上栽過大跟頭,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後,他被隔離審查了兩年,放出來時也沒有結論。那兩年時間馬未都的母親前所未有地擔心,本來和諧輕鬆的家庭氣氛變得沉重。有一天終於可以探望父親,馬未都對母親和弟弟妹妹說:你們到時不許哭,哭我就不去。

馬未都以為會見到萎靡不振的父親,意想不到的是,父親腰杆筆挺,精神飽滿,見麵說了一句話:從進來那天我就沒想過出去。這句話讓馬未都一輩子都忘不了。“我爹那是真堅強,真不怕死。”父親說:“我身為共產黨員,遵守黨章何錯之有?”後來父子倆也聊過監獄生活,都是比較輕鬆的話題。比如很久才能洗一次澡,泡在大池子的渾湯裏,和一起隔離審查的空軍幹部們在水下輕輕用腳互相觸碰打招呼,給予對方精神慰藉。

隔離期間,食堂裏的大師傅冤枉馬未都的父親打飯時沒有給飯票,父親說:我能證明我給了。大師傅不信,取出收來的那撂飯票,他父親從裏麵揀出一張背麵畫有紅對勾的,說:這是我的。原本趾高氣揚的大師傅無奈道歉。馬未都好奇問他為什麼畫勾,父親說:隔離的日子太無聊了,隻能靠這個打發時間。

在這段低穀生活之前,馬未都和父親之間是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係。父親從來沒摟過他,如果某件事值得表揚,這種表揚也是警告式的,挨打更是家常便飯。可馬未都也覺得天經地義,他在空軍大院長大,每天聽著各家打孩子的尖叫聲,不挨打的那是少爺,怎麼能稱作軍人子弟?

馬未都還舉了個例子:父親喊他時,總會在名字前加一個“小”字。一直到他二十多歲,不管有沒有生人在場,父親都是叫他“小未都、小未都”。

雖然嘴上說著沒有怎麼受到父母性格的影響,可不知不覺中馬未都的行事作風又沿襲了父母的習慣。在對兒子馬天的教育上他學習了父親。馬天十幾歲時要去英國讀書,太太跟馬未都建議,咱倆一起把兒子送到英國,看看兒子的求學環境,也好安心。馬未都不僅自己不去,還不許太太去送。理由是,想讓下一代在複雜的社會環境中活得好,做家長的就必須放棄小愛,追求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