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張開雙臂要跟我來個擁抱,於是我配合地上前一步,雙手把他抱住。他往我身上撲得很實,仿佛沒有一點力氣。我的手在他背上摸到一些黏稠的東西,定睛一看,竟是一片殷虹的血,他的右肩下麵插著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
“韓成!韓成!”我驚惶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快黎明的時候,警察做完筆錄走人了,臨走的時候交代我,有情況隨時向他們回報,還給我留了一個手機號。我站在急診中心的門口,感到渾身疲憊,卻沒有睡意。回頭看一眼葉芳,她正歪在休息椅上,一隻胳膊支著腦袋,仿佛是在打盹,也可能隻是閉目養神。韓成被送到醫院已經六七個鍾頭,幾個大夫在急診中心出出進進,戴著口罩看不清表情。韓成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據醫生說還沒有脫離危險,並囑咐我盡快到一樓繳上前期手術費用,——差不多一萬塊,正好是我工資卡裏的全部餘額。
昨天晚上發現韓成受傷以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憑著本能把他扶到電瓶車後座上。他就像一灘爛泥,隻要我一鬆手他就會倒向一邊,身體沒有了一點自控力。我企圖騎上車子把他送醫院,可是他的身體太軟,沒有人攙扶一定會從車上掉下來。這時我才想到,這種事似乎應該叫救護車,想半天終於想起急救電話是120,掏出手機慌慌張張地打過去,說明情況以後對方叫我原地等候。等救護車的功夫,我又想到這種事似乎應該報警,於是又給110打了個電話,對方也叫我原地等候。我想如果救護車來了,我是否還要原地等候警車呢,於是又給葉芳打了一個電話,叫她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
我平生第一次跟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看到他們穿警服的樣子便有些緊張,生怕他們把我當成凶手抓起來。為了壯膽子,我不自覺地提高嗓門,表現出一副憤憤然的氣勢,好像因為自己沒遇見凶手而萬分遺憾似的。警察比我想象的淡定,甚至有些散漫,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匆忙緊迫的樣子。一個四十幾歲體態微胖的警察用溫和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勸我不要激動,並且反複問了我幾個時間點的問題,搞得我有點迷糊,忽然又擔心起自己的應答是否妥當,會否引起他們懷疑是我在作案。問完話後,他們叫我在一份證詞筆錄下麵簽字,我捏著圓珠筆的手有點顫抖,我感覺自己是在認罪畫押。
太陽從兩棟住院樓之間緩緩升起,外麵的世界變得熙熙攘攘起來,有人過來把走廊裏的燈關了,隻覺眼前一暗,一陣淒惶空虛的感覺頓時彌漫心頭。我走到葉芳跟前對她說,你回去歇著吧,我一個人盯著就行了。葉芳說,沒事,我不困。她依然用一隻胳膊支著腦袋,懶得抬頭看我一眼。我在她的身邊坐下,看著她慵懶的身軀,想起昨晚她抱住我胳臂時眼睛裏射出的火焰,心中又蕩起一絲暖意。我說,我去買點吃的,你吃什麼?她說,你去吃吧,我不餓。我到醫院外麵買了兩籠小籠蒸包兩杯豆漿帶回來,遞給葉芳時她勉強吃了一點。
上午十點多,葛輝和林鳳曉驅車來到醫院,林鳳曉手裏拎著一箱牛奶。我看到那箱牛奶不由得眉頭一皺,心想還不知道韓成有沒有機會喝,我馬上又為自己的荒唐想法而自責。葛輝問我韓城怎麼樣了,我說還在昏迷中,正在輸液。葛輝問我到底怎麼回事,我把昨天的事大體說了一下,然後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葛輝和林方曉走到病房門口往裏看了一眼,韓成像一具幹屍一樣直挺挺地躺著,麵無血色,幾乎辨不出本來的相貌。他身上的刀子已經起出來被警方帶走了。葛輝表情肅然,從錢包裏掏出五百塊錢給我,說這是公司的一點心意。我代表不了韓成,不能推辭,隻能代收下。林鳳曉有點激動,她拉住我的手,叫我好好照顧韓成,有什麼事及時和她聯係。然後他們走了。
下午田雪從老家趕過來,她看見我什麼話也沒說,隻是用錐子一樣的目光盯著我,仿佛要把我的大腦看穿。我忽然嗅到一絲審訊的味道。自從她和韓成“圓房”以後,再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每次撞見我的時候,要麼視我為無物,要麼帶著警惕的敵意。我在她麵前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心裏對她並非沒有惱恨,但又仿佛有點心虛,不知該如何麵對她,有時甚至恍然覺得: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嗎?今天麵對她銳利的眼神,我的心裏又有些發怵了,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般懦弱。葉芳從後麵拉了一下田雪的衣服,把她帶到病房門口。田雪依然默不作聲,呆呆地站在那裏盯著韓成良久,不知在想些什麼。她忽然轉過身來雙手抱住葉芳,然後嚶嚶地哭起來,哭得很傷心。葉芳仿佛受到感染,淚水也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她沒有出聲,隻是抽泣,身子一起一伏,使我想起幾個月以前那個發生在樓道裏的夢。
傍晚時分,韓成的父母從老家趕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開車的助理。韓成的父親一看便知是他父親,看到他就等於看到韓成上年紀的模樣。他已五十出頭,臉上幾乎沒有皺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舉手投足顯得文質彬彬。他親切地跟我們每個人握手,說話的聲音從容不迫。韓成的母親體態豐胰,穿著一件貼身馬甲,她完全沒有心思招呼我們,一見麵就問,韓成怎麼樣啦?到底怎麼回事?沒等我說兩句,她就急匆匆跑去病房了。看到韓成昏迷的樣子,她身子立刻癱軟下來,喉嚨裏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田雪連忙上前把她攙住,兩個素未謀麵的女人一下子抱在一起,又是一通漫無邊際的哀嚎。韓成的父親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叫出去,又詳細詢問了昨天的情況,他的目光專注而又深邃,使我不由得生出幾分敬畏。他沒有對事件發表任何看法,隻是對我為韓成做的救護表示感謝,並叫過一旁的助理來,讓他明天到銀行提錢還我墊付的醫藥費。我連忙把上午從葛輝那裏收的錢塞給他。他笑了笑說,你們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