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一條很短的紅裙,教人看到一雙白絲襪,上麵的破洞不止一個,還有一雙挺可愛的紅皮鞋,係著火紅的緞帶。

她把麵紗撩開著,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栓在襯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銜著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著,把腰扭來扭去,活像高杜養馬場裏的小牝馬。在我家鄉,見到一個這等裝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畫十字的。在塞維爾,她的模樣卻博得每個人對她說幾句風情話;她有一句答一句,做著媚眼,把拳頭插在腰裏,那種淫蕩天恥,不愧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歡她,便重新作我的活兒;可是她呀,像所有的女人和貓一樣,叫她們來不來,不叫她們來偏來,竟在我麵前站住了,跟我說話了:

“大哥”,她用蘭答盧迪人的口語稱呼我,“你的練子能不能送我,讓我拿去係櫃子上的鑰匙呢?”

“這是為掛我的槍銃針的”,我回答。

“你的槍銃針!”她笑起來了。“啊,你老人家原來是做挑繡的,要不然怎麼會用到別針呢?”在場的人都跟著笑了,我紅著臉,一個字都答不上來。

她接著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縷空黑紗,讓我做條麵紗罷,親愛的賣別針的!”

然後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麼一彈,恰好彈中我的鼻梁。告訴你,先生,那對我好比飛來了一顆子彈……我簡直無地自容,一動不動的楞住了,像木頭一樣。她已經走進工廠,我才瞧見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兩腳之間;不知怎麼心血來潮,我竟趁著弟兄們不注意的當口把花撿了起來,當作寶貝一般放在上衣袋裏。這是我做的第一樁傻事!

過了二三小時,我還想著那件事,不料一個看門的氣喘籲籲,麵無人色的奔到警衛室來。他報告說卷雪茄的大廳裏,一個女人被殺死了,得趕快派警衛進去。排長吩咐我帶著兩個弟兄去瞧瞧。我帶了兩個人上樓了。誰知一進大廳,先看到三百十光穿襯衣的,或是和光穿襯衣相差無幾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劃腳,一片聲響,鬧得連上帝打雷都聽不見,一邊地下躺著個女的,手腳朝天,渾身是血,臉上給人用刀紮了兩下,畫了個斜十字,幾個心腸最好的女工在那裏忙著救護。在受傷的對麵,我看見嘉爾曼被五六個同事抓著。受傷的女人嚷著:“找懺悔師來呀!找懺悔師來呀!我要死啦!”嘉爾曼一聲不出,咬著牙齒,眼睛像四腳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轉。我問了聲:“什麼事啊?”但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因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時講話。據說那受傷的女人誇口,自稱袋裏的錢足夠在維裏阿那集上買匹驢子。多嘴的嘉爾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掃帚還不夠嗎?”對方聽著惱了,或許覺得這樣東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說她對掃帚是外行,因為沒資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幹女兒;可是嘉爾曼西太小姐隻要陪著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後麵跟著兩名當差趕蒼蠅的時候,不久就會跟她的驢子相熟了。嘉爾曼說:“好吧,讓我先把你的臉掘個水槽給蒼蠅喝水,我還想在上麵畫個棋盤呢。”說時遲,那時快,嘉爾曼拿起切雪茄煙的刀就在對方臉上畫了個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著嘉爾曼的胳膊,客客氣氣的說:

“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認出來似的,接著她裝著聽天由命的神氣,說:“好,走吧,我的麵紗在哪兒?”

她把麵紗沒頭沒腦的包起來,一雙大眼睛隻露出一隻在外麵,跟著我兩個弟兄走了,和順得像綿羊。到了警衛室,排長認為案情重大,得送往監獄。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間,一邊一個龍騎兵,我自己照班長押送監犯的規矩,跟在後麵。我們開始進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聲;等到走進蛇街,——你大概認得那條街吧,那麼多的拐彎真是名副其實,——到了蛇街,她把麵紗卸在肩膀上,特意讓我看到那個迷人的臉蛋,盡量的扭過頭來,和我說:

“長官,您帶我上哪兒去呢?”

“上監獄去,可憐的孩子”,我盡量用柔和的口氣回答:一個好軍人對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當如此。

“哎喲!那我不是完了嗎?長官大人,您發發慈悲罷。您這樣年輕,這樣和氣,然後她又放低著聲音說道:“讓我逃走吧,我給您一塊巴爾·拉豈,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愛您。”

巴爾·拉豈的意思是磁石,據波希米人的說法,有秘訣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許多妖術:比如磨成細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給女人喝了,她就不會不愛你。我卻是盡量拿出一本正經的態度回答:

“這兒不是說廢話的地方;我們要送你進監獄,這是上頭的命令,無法可想的。”

我們巴斯克人的鄉音非常特別,一聽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麵,像巴伊·姚那這句話,也沒有一個西班牙人說得清。所以嘉爾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沒有家鄉,到處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講;不論在葡萄牙,在法蘭西,在外省,在加塔羅尼亞,他們都到處為家;便是跟摩爾人和英國人,他們也能交談。嘉爾曼的巴斯克語講得不壞。她忽然之間跟我說:

“拉居那·埃納·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鄉嗎?”

先生,我們的語言真是太好聽了,在外鄉一聽到本土的話,我們就會渾身打顫……

(說到這裏,湯·於載輕輕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個外省的懺悔師。”停了一會,他又往下說了。)

我聽她講著我本鄉的話,不由得大為感動,便用巴斯克語回答說:“我是埃裏仲杜人。”

她說:“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離開我本鄉隻有四個鍾點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騙到塞維爾來的。我現在煙廠裏作工,想掙點兒錢拿回家,回到我可憐的母親身邊,她除了我別無依靠,隻有一個小小的巴拉察,種著二十棵釀酒用的蘋果樹。啊!要是能夠在家鄉,站在積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為我不是本地人,跟這些流氓,騙子,賣爛橘子的小販不是同鄉;那般流氓婆齊了心跟我作對,因為我告訴她們,哪怕她們塞維爾所有的牛大王一齊拿著刀站出來,也嚇不倒我們鄉下一個頭戴藍帽,手拿瑪基拉的漢子。好夥計,好朋友,你不能對同鄉女子幫點兒忙嗎?”

先生,這完全是她扯謊,她老是扯謊的。我不知道小娘兒一輩子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可是隻要她一開口,我就相信她,那簡直不由我作主。她說的巴斯克語聲音是走腔的,我卻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說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卻是昏了頭,什麼都沒注意。我心裏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說我本鄉的壞話,我也會割破他們的臉,像她對付她的同伴一樣。總而言之,我好像喝醉了酒,開始說傻話了,也預備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語和我說:“老鄉,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兩個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對她說:

“那末,朋友,你就試一試罷,但願山上的聖母保佑你!”

我們正走過一條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維爾是很多的。嘉爾曼猛的掉過身來,把我當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縱就縱過了我的身子,開始飛奔,教我們隻看到她兩條腿!

……俗語說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個人跑得快;她那兩條腿的確比誰都不輸……不但跑得快,還長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長槍橫著,擋了路,把弟兄們先給耽擱了一會;然後我也望前跑了,他們跟在我後麵,可是穿著馬靴,掛著腰刀,拿著長槍,不用想追上她!還不到我跟你說這幾句話的時間,那女犯早已沒有了影蹤。街坊上的婦女還幫助她逃,有心指東說西,跟我們開玩笑。一忽兒往前一忽兒往後的白跑了好幾趟,我們隻得回到警衛室,沒拿到典獄長的回單。

兩個弟兄為了免受處分,說嘉爾曼和我講過巴斯克語;而且那麼一個嬌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輕易把我這樣一個大漢打倒,老實說也不近情理。這種種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顯了。

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長,判了一個月監禁。這是我入伍以後第一次受到懲戒。早先以為垂手可得的排長的金線就這樣的吹了。

進監的頭幾天,我心裏非常難過;當初投軍的時候,想至少能當個軍官。同鄉龍迦,米那,都是將軍了;夏巴朗迦拉,像米那一樣是個黑人,也像他一樣亡命到你們貴國去的,居然當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樣是個窮小子,我和他玩過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時我對自己說:過去在隊伍裏沒受處分的時間都是白費的了。現在你的紀錄有了汙點;要重新得到長官的青眼,必須比你以壯丁資格入伍的時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罰又是為的什麼?為了一個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賊娘!此刻也許就在城裏偷東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時候讓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雙七穿八洞的絲襪,——先生,你想得到嗎?——竟老在我眼前。我從牢房的鐵柵中向街上張望,的確沒有一個過路女人比得上這鬼婆娘。同時我還不知覺不聞到她扔給我的皂角花,雖然乾癟了,香味始終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麼妖婆的話,她準是其中的一個!

有一天,獄卒進來遞給我一塊阿加拉麵包,說道:

“這是你的表妹給捎來的。”

我接了麵包,非常納悶,因為我沒什麼表妹在塞維爾。我瞧著麵包想道:也許弄錯了吧;可是麵包那麼香,那麼開胃,我也顧不得是哪兒來的,送給誰的,決意拿來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點兒硬東西。原來是一片小小的英國挫刀,在麵包沒烘烤的時候放在麵粉裏的。另外還有一枚值兩塊錢的金洋。那毫無疑問是嘉爾曼送的了。對於她那個種族的人,自由比什麼都寶貴,為了少坐一天牢,他們會把整個城市都放火燒了的。那婆娘也真聰明,一塊麵包就把獄卒騙過去了。要不了一小時,最粗的鐵柵也能用這把挫刀鋸斷;拿了這塊金洋,隨便找個賣舊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軍裝換一套便服。你不難想像在山崖上掏慣老鷹窠的人,決不怕從至少有三丈高的樓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願意逃。我還顧到軍人的榮譽,覺得開小差是彌天大罪。但我心裏對那番念舊的情意很感動。在監牢裏,想到外邊有人關切你總是很高興的。那塊金洋使我有點氣惱,恨不得把它還掉;但哪兒去找我的債主呢?這倒不大容易。

經過了革職的儀式以後,我自忖不會再受什麼羞辱的了;誰知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監獄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樣的站崗。你真想不到,對於一個有血性的男子,這一關是多麼難受哇。我覺得還是被槍斃的好。至少你一個人走在前麵,一排兵跟在你後麵,大家爭著瞧你,你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門外站崗。他是個有錢的年輕人,脾氣挺好,喜歡玩兒。所以年輕的軍官都上他家裏去,還有許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據說是女戲子。對於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約齊了到他門口來瞧我。嘔!上校的車子來了,趕車的旁邊坐著他的貼身當差。你道下來的是誰?……就是那奚太那。

這一回她裝扮得像供奉聖徒骨殖的神龕一般,花花綠綠,妖冶無比,從上到下都是披綢戴金的。一件綴著亮片的長袍,藍皮鞋上也綴著亮片,全身都是金銀鋪繡的滾邊和鮮花。她手裏拿著個波浪鼓兒。同來的有兩個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還有個帶頭的老婆子,和一個老頭兒,也是波希米人,專弄樂器,替她們的跳舞當伴奏的。你知道,有錢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們跳羅馬裏,這是她們的一種舞蹈;還教她們攪別的玩藝兒。

嘉爾曼把我認出來了,我們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鑽下地去。

她說:“阿居·拉居那;長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樣的站崗嗎?”

我來不及找一句話回答,她已經進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裏;雖然人多,我隔著鐵柵門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裏。我聽見鼓聲,響板聲,笑聲,喝彩聲;她擎著波浪鼓兒往上縱的時候,我偶爾還能瞧見她的頭。我又聽見軍官們和她說了不少使我臉紅的話。她回答什麼,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愛上她,大概是從那天起的;因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間很想闖進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調戲她的小白臉全部開腸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個時辰;然後一群波希米人出來了,仍舊由車子送回。嘉爾曼走過我身邊,用那雙你熟悉的眼睛瞅著我,聲音很輕的說:

“老鄉,你要吃上好炸魚,可以到德裏阿那去找裏拉·巴斯蒂阿。”

說完她身子輕得像小山羊似的鑽進車子,趕車的把騾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賣藝的人馬送到不知哪兒去了。

不消說,我一下班就趕到德裏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閱兵的日子一樣。她果然在裏拉·巴斯蒂阿的鋪子裏。他專賣炸魚,也是波希米人,皮膚像摩爾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兒吃炸魚的人很多,大概特別從嘉爾曼在店裏歇腳之後。

她一見我就說:“裏拉,今兒我不幹啦。明兒的事明兒管!——老鄉,咱們出去溜溜罷。”

她把麵紗遮著臉;我們到了街上,我卻是糊裏糊塗的不知上哪兒。

“小姐”,我對她說,“我該謝謝你送到監獄來的禮物。麵包,我吃了;挫刀,我可以磨槍頭,也可以留作紀念;可是錢哪,請你收回罷。”

“呦!他居然留著錢不花”,她大聲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頭老是很緊;管它!狗隻要會跑就不會餓死。來,咱們把錢吃光算了。你好好請我一頓吧。”

我們回頭進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買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著。再走幾步,她又買了一塊麵包,一些香腸,一瓶瑪查尼拉酒;最後走進一家糖果店,把我還她的金洋,和從她口袋裏掏出來的另外一塊金洋和幾個銀角子,一齊摔在櫃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錢統統拿出來。我隻有一個角子和幾個小錢,如數給了她,覺得隻有這麼一點兒非常難為情。她好像要把整個鋪子都買下來,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什麼甜蛋黃,杏仁糖,蜜餞果子,直到錢花完為止。這些都給裝在紙袋裏,歸我拿著。你大概認得剛第雷育街吧,街上有個唐·班特羅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細想一想呢。在這條街上,我們在一所屋子前麵停下。她走進過道,敲了低層的門,開門的是個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嘉爾曼用波希米語和她說了幾句。老婆子先咕嚕了一陣。嘉爾曼為了安慰她,給她兩個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嚐了嚐酒;然後替她披上鬥篷,送到門口,拿根木閂把門閂上了。等到隻剩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就像瘋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裏唱著: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我站在屋子中間,捧著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裏好。她卻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說:

“我還我的債,我還我的債!這才是加萊的規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還有什麼明天。

(湯·於載靜默了一會,重新點上雪茄,又往下說了。)

我們一塊兒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還有別的,等到她像五六歲的孩子一般吃飽了糖,便抓了幾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壺裏,說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黃扔在牆上,摔得稀爛,說是“免得蒼蠅跟我們麻煩……”總之,所有刁鑽古怪的玩藝兒都做到家了。我說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裏去找響板呢?她聽了馬上把老婆子獨一無二的盤子砸破了,打著琺琅碎片跳起羅馬裏來,跟打著紫檀或象牙的響板一般無二。和她在一起決不會厭煩,那我可以保險的。天晚了,我聽見召集歸營的鼓聲,便說:

“我得回營去應卯了。”

“回營去嗎?”她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難道你是個黑奴,給人牽著鼻子跑的嗎?簡直是隻金絲雀,衣服也是的,脾氣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膽子跟小雞一樣。”

我便留下了,心裏發了狠預備回去受罰。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話。

“你說,育才多,我可是報答你了?照我們的規矩,我再也不欠你什麼,因為你是個外江佬;但你長得好看,我也喜歡你。咱們這是兩訖了,再會吧?”

我問她什麼時候能跟她再見。

她笑著回答:“等到你不這麼傻的時候。”然後她又用比較正經一些的口吻,說:“你知道嗎,小子?我有點兒愛你了。

可是不會長久的。狗跟狼做伴,決沒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許我會做你的羅米。但這些全是廢話,辦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話,你運氣不壞。你碰到了魔鬼,——

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難看的,——他可沒把你勒死。我身上披著羊毛,可不是綿羊。快快到你的聖母麵前去點支蠟燭吧;她應該受這點兒孝敬。再見了。別再想嘉爾曼西太,要不然她會教你娶個木腿寡婦的。”這麼說著,她卸下門閂,到了街上,拿麵紗一裹,掉轉身子就走。

她說得不錯,我要從此不想她就聰明啦;可是從剛第雷育街相會了一場以後,我心裏就沒第二個念頭:成天在街上溜達,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賣炸魚的打聽。兩人都回答說她上紅土國去了,那是他們稱呼葡萄牙的別名。大概是嘉爾曼吩咐他們這麼說的,因為不久我就發覺他們是扯謊。在剛第雷育街那天以後幾星期,我正在某一個城門口站崗。離城門不遠,城牆開了一個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裏做活,晚上放個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見裏拉·巴斯蒂阿在崗亭四周來回了幾次,和好幾個弟兄說話;大家都跟他相熟,跟他的炸魚和炸麵塊更其熟。他走近來問我有沒有嘉爾曼的消息。

我回答說:“沒有。”

“那末,老弟,你不久就會有了。”

他說的倒是實話。夜裏,我被派在缺口處站崗。班長剛睡覺,立刻有個女人向我走來。我心裏知道是嘉爾曼,可是嘴裏仍喊著:

“站開去!不準通行!”

“別嚇唬人好不好?”她走上來讓我認出了。

“怎麼!是你嗎,嘉爾曼?”

“是的,老鄉。少廢話,談正經。你要不要掙一塊銀洋?

等會有人帶了私貨打這裏過,你可別攔他們。”

“不行,我不能讓他們過。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剛第雷育街,你可沒想到啊。”

“啊!”我一聽提到那件事,心裏就糊塗了。“為了那個,忘記命令也是花得來的。可是我不願意收私販子的錢。”

“好吧,你不願意收錢,可願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裏吃飯?”

“不!我不能夠。”我拚命壓製自己,差點兒道不過氣來。

“好極了。你這樣刁難,我不找你啦,我會約你的長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氣倒是個好說話的,我要他換上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哨兵。再會了,金絲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變了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樂呢。”

我心一軟,把她叫回來,說隻要能得到我所要的報酬,哪怕要我放過整個的波希姆也行。她賭咒說第二天就履行條件,接著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個人,巴斯蒂阿也在內,全背著英國私貸。嘉爾曼替他們望風:看到巡夜的隊伍,就用響極為號,通知他們;但那夜不必她費心。走私的一霎眼就把事情辦完了。

第二天我上剛第雷育街。嘉爾曼讓我等了好久,來的時候也很不高興。

“我不喜歡推三阻四的人”,她說。“第一回你幫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報酬。昨天你跟我討價還價,我不懂自己今天怎麼還會來的,我已經不喜歡你了。給你一塊銀洋做酬勞,你替我走罷。”

我幾乎把錢扔在她頭上,我拚命壓著自己,才沒有動手打她。我們吵架吵了一個鍾點,我氣極了,走了。在城裏溜了一會,東衝西撞,像瘋子一般;最後我進了教堂,跪在最黑的一角大哭起來,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說著:

“喝!龍的眼淚倒好給我拿去做媚藥呢。”

我舉目一望,原來是嘉爾曼站在我麵前。

她說:“喂,老鄉,還恨我嗎?不管心裏怎麼樣,我真是愛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覺得神魂無主。得了罷,現在是我來問你願不願意上剛第雷育街去了。”

於是我們講和了;可是嘉爾曼的脾氣像我們鄉下的天氣。

在我們山裏,好好兒的大太陽,會忽然來一場陣雨,她約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臨時卻沒有來。陶洛丹老是說她為了埃及的事上紅土國去了。

過去的經驗使我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便到處找嘉爾曼,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尤其是剛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幾回。我不時請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兒,不料嘉爾曼進來了,帶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就是我們部隊裏的排長。

“快走罷”,她和我用巴斯克語說。

我愣住了,憋著一肚子的怒火。

排長以喝道:“你在這兒幹麼?滾,滾出去!”

我卻是一步都動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軍官大怒,看我不走,連便帽也沒脫,便掀著我的衣領狠狠的把我搖了幾搖。我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拔出劍來,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腦門上便中了一劍,至今還留著疤。我退後一步,擺了擺手臂,把陶洛丹仰麵朝天摔在地下;軍官追上來,我就把刀尖戳進他的身子,他直撲在我刀上倒下了。

嘉爾曼立刻吹熄了燈,用波希米話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竄到街上,拔步飛奔,不知望哪兒去,隻覺得背後老是有人跟著。後來我定了定神,才發覺嘉爾曼始終沒離開我。她說:

“呆鳥!你隻會闖禍。我早告訴過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個羅馬的法蘭德女人交了朋友,一切都有辦法。

先拿這手帕把你的頭包起來,把皮帶扔掉,在這個巷子裏等著,我馬上就來。”

說完她不見了,一忽兒回來,不知從哪兒弄了件條子花的鬥篷,教我脫下製服,就套在襯衣上。經過這番化裝,再加包紮額上傷口的手帕,我活像一個華朗省的鄉下人,到塞維爾來賣九法甜露的。她帶我到一條小街的盡裏頭,走進一所屋子,模樣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不多。她和另外一個波希米女人替我洗了傷口,裹紮得比軍醫官還高明,又給我喝了不知什麼東西;最後我被放在一條褥子上,睡著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們秘製的一種麻醉藥,因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頭痛欲裂,還有點發燒,半響方始記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嘉爾曼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換了繃帶,一齊屈著腿坐在我褥子旁邊,用她們的土話談了幾句,好像是討論病情。然後兩人告訴我,傷口不久就會痊愈,但得離開塞維爾,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當場槍斃。

“小家夥,你得找點兒事幹啦”,嘉爾曼和我說;“如今米飯和鱈魚,王上都不供給了,得自個兒謀生啦。你太笨了,做賊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矯捷,力氣很大;倘若有膽量,可以上海邊去走私。我不是說過讓你吊死嗎?那總比槍斃強。攪得好,日子可以過得跟王爺一樣,隻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隊手裏。”

這鬼婆娘用這種慫恿的話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確隻有這條路可走了。不用說,她沒費多大事兒就把我說服了。我覺得這種冒險與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關係更加密切,她對我的愛情也可以從此專一。我常聽人說,有些私販子跨著駿馬,手握短銃,背後坐著情婦,在蘭答盧迪省內往來馳騁。我已經在腦子裏看到,自己挾著美麗的波希米姑娘登山越嶺的情景。她聽著我的話笑彎了腰,說最有意思的就是搭營露宿的夜晚,每個羅姆擁著他的羅米,進入用三個箍一個幔支起來的小篷帳。我說:“一朝到了山裏,我就對你放心了!不會再有什麼排長來跟我爭了。”

“啊,你還吃醋呢!真是活該。你怎麼這樣傻呀?你沒看出我愛你嗎,我從來沒向你要過錢。”

聽她這麼一說,我真想把她勒死。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嘉爾曼找了一套便服來,我穿了溜出塞維爾,沒有被發覺。帶著巴斯蒂阿的介紹信,我上吉萊市去找一個賣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販子聚會的地方。我和他們相見了,其中的首領綽號叫做唐加兒,讓我進了幫子。我們動身去穀尚,跟早先與我約好的嘉爾曼會合。逢到大家出去幹事的時節,嘉爾曼就替我們當探子;而她在這方麵的本領的確誰也比不上。她從直布羅陀回來,和一個船長講妥了裝一批英國貨到某處海灘上交卸。我們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貨到之後,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運往龍達。嘉爾曼比我們先去,進城的時間又是她通知的。這第一次和以後幾次的買賣都很順利。我覺得走私的生活比當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點東西給嘉爾曼。錢也有了,情婦也有了。

我心裏沒有什麼悔恨,正像波希米俗語說的,一個人花天酒地的時候,生了疥瘡也不會癢的,我們到處受到好款待,弟兄們對我很好,甚至還表示敬意。因為我殺過人,而夥伴之中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等虧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嘉爾曼。她對我的感情也從來沒有這麼熱烈;可是在同伴麵前,她不承認是我的情婦,還要我賭神發咒不跟他們提到她的事。我見了這女人就毫無主意,不論她怎麼使性,我都依她。並且,這是她第一遭在我麵前表示懂得廉恥,像個正經女人;我太老實了,竟以為她把往日的脾氣真的改過來了。

我們一幫總共是八個到十個人,隻有在緊要關頭才聚在一起,平日總是兩個一組,三個一隊,散開在城裏或村裏。表麵上我們每人都有行業;有的是做鍋子的,有的是販馬的;我是賣針線雜貨的,但為了那件塞維爾的案子,難得在大地方露麵。有一天,其實是夜裏了,大家約好在凡日山下相會。唐加兒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興,對我說:

“咱們要有個新夥計加入了。嘉爾曼這一回大顯身手,把關在泰裏法陸軍監獄的她的羅姆給釋放了。”

所有的弟兄們都會講波希米土話,那時我也懂得一些了;羅姆這個字使我聽了渾身一震。

“怎麼,她的丈夫!難道她嫁過人嗎?”我問我們的首領。

“是的,嫁的是獨眼龍迦寄阿,跟她一樣狡猾的波希米人。

可憐的家夥判了苦役。嘉爾曼把陸軍監獄的醫生弄得神魂顛倒,居然把她的羅姆恢複自由。啊!這小娘兒真了不起。她花了兩年功夫想救他出來,沒有成功。最近醫官換了人,她馬上得手了。”

你不難想象我聽了這消息以後的心情。不久我就見到獨眼龍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最壞的壞種:皮膚黑,良心更黑,我一輩子也沒遇到這樣狠毒的流氓。嘉爾曼陪著他一塊兒來,一邊當著我叫他羅姆,一邊趁他掉過頭去的時候對我眨眼睛,扯鬼臉。我氣壞了,一晚沒和她說話。第二天早上,大家運著私貨出發,不料半路上有十來個騎兵跟蹤而來。

那些隻會吹牛,嘴裏老是說不怕殺人放火的蘭答盧迪人,馬上哭喪著臉紛紛逃命,隻有唐加兒,迦奇阿,嘉爾曼,和一個叫做雷蒙達杜的漂亮小夥子,沒有著慌。其餘的都丟下騾子,跳入追兵的馬過不去的土溝裏。我們沒法保全牲口,隻能搶著把貨扛在肩上,翻著最險陡的山坡逃命。我們把貨包先望底下丟,再蹲著身子滑下去。那時,敵人卻躲在一邊向我們開槍了:這是我第一遭聽見槍彈颼颼的飛過,倒也不覺得什麼。可是有個女人在眼前,不怕死也不算希奇。終於我們脫險了,除掉可憐的雷蒙達杜;他腰裏中了一槍,我扔下包裹,想把他抱起來。

“傻瓜!”迦奇阿對我嚷著,“背個死屍幹什麼”把他結果了罷,別丟了咱們的線襪。

“丟下他算了!”嘉爾曼也跟著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岩石底下把雷蒙達杜放下來歇一歇。迦奇阿卻過來拿短銃朝著他的頭連放十二槍,把他的臉打得稀爛,然後瞧著說:“哼,現在誰還有本領把他認出來嗎?”

你瞧,先生,這便是我過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們在一個小樹林中歇下,筋疲力盡,沒有東西吃,騾子都已丟完,當然是一無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惡魔似的迦奇阿幹些什麼?他從袋裏掏出一副紙牌,湊著他們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兒倆玩起牌來。我躺在地下,望著星,想著雷蒙達杜,覺得自己還是像他一樣的好。嘉爾曼蹲在我旁邊,不時打起一陣響板,哼哼唱唱。後來她挪過身子,像要湊著我耳朵說話似的,不由分說親了我兩三回。

“你是個魔鬼”,我和她說。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幾小時,她到穀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個牧童給我們送了些麵包來。我們在那兒待了一天,夜裏偷偷的走近穀尚,等嘉爾曼的消息。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天亮的時候,路上有個騾夫趕著兩匹騾,上麵坐著一個衣著體麵的女人,撐著陽傘,帶著個小姑娘,好像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們說:

“聖·尼古拉給我們送兩個女人兩匹騾子來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騾子;可是也罷,讓我去攔下來!”

他拿了短銃,掩在雜樹林中望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兒跟著他,隻隔著幾步。等到行人走近了,我們便一齊跳出去,嚷著要趕騾的停下來。我們當時的裝束大可以把人嚇一跳的,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這些傻瓜竟把我當作大家閨秀了!”

原來是嘉爾曼;她化裝得太好了,倘若講了另一種方言,我簡直認不出來。她跳下騾子,和唐加兒與迦奇阿咕噥了一會,然後跟我說:

“金絲雀,在你沒上吊台以前,咱們還會見麵的。我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羅陀去了,不久就會帶信給你們。”

她臨走指點我們一個可以躲藏幾天的地方。這姑娘真是我們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來一筆錢,還帶來一個比錢更有價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兩個英國爵爺從格勒拿特到直布羅陀去,要經過某一條路。俗語說得好:隻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兩個英國人有的是金基尼。迦奇阿要把他們殺死。

我跟唐加兒兩人反對。結果隻拿了他們的錢和表,和我們最缺少的襯衣。

先生,一個人的墮落是不知不覺的。你為一個美麗的姑娘著了迷,打了架,闖了禍,不得不逃到山裏去,而連想都來不及想,已經從走私的變成土匪了。自從犯了那兩個英國人的案子以後,我們覺得待在直布羅陀附近不大妥當,便躲入龍達山脈。——先生,你和我提的育才—瑪麗亞,我便是在那認識的。他出門老帶著他的情婦。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分,樸素,舉動文雅,從來沒一句下流話,而且忠心到極點!……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厲害,平時對女人見一個追一個;還要虐待她,喜歡吃醋。有一回他把她紮了一刀。誰知她反倒更愛他。唉,女人就這種脾氣,尤其是蘭答盧迪的女人。她對自己胳膊上的傷疤很得意,當作寶物一般的給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瑪麗亞還是一個最沒義氣的人,你決不能跟他打交道!……我們一同做過一樁買賣,結果他偷天換日,把好處一個人獨占,我們隻落得許多麻煩和倒楣事兒。好了,我不再扯開去了。那時我們得不到嘉爾曼的消息,唐加兒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