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爾曼

一般地理學家說孟達一仗的戰場是在古代巴斯多裏——

包尼人的區域之內,靠近現在的芒達鎮,在瑪爾倍拉商埠北七八裏的地方:我一向疑心這是他們信口開河。根據佚名氏所作的《西班牙之戰》,和奧須那公爵庋藏豐富的圖書館中的材料,我推敲之下,認為那赫赫有名的戰場,愷撒與羅馬共和國的領袖們背城一戰的地點,應當到蒙底拉附近去尋訪。一八三0年初秋,因為道經蘭答盧迪,我就作了一次旅行,範圍相當廣大,以便解答某些懸而未決的疑問。我不久要發表的一篇報告,希望能使所有信實的考古學家不再彷徨。

但在我那篇論文尚未將全歐洲的學術界莫衷一是的地理問題徹底解決以前,我想先講一個小故事;那故事,對於孟達戰場這個重大的問題,決不先下任何斷語。

當時我在高杜城內雇了一名向導,兩匹馬,帶著全部行裝,隻有一部愷撒的《出征記》和幾件襯衣,便出發去探訪了。有一天,我在加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躑躅,又困乏,又口渴,赤日當空,灼人肌膚,我正恨不得把愷撒和龐培的兒子們一齊咒入地獄的時候,忽然瞥見離開我所走的小路相當遠的地方,有一小塊青翠的草坪,疏疏落落的長著些燈芯草和蘆葦。這是近旁必有水源的預兆。果然,等到走近去,我就發見所謂草坪原是有一道泉水灌注的沼澤,泉水仿佛出自一個很窄的山峽,形成那個峽的兩堵危崖是靠在加勃拉山脈上的。我斷定緣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即可略減水蛭與蝦蟆之患,或許還有些少蔭蔽之處。剛進峽口,我的馬就嘶叫了一聲,另外一匹我看不見的馬立即接應了。走了不過百餘步,山峽豁然開朗,給我看到一個天然的圓形廣場,四周岩石拱立,恰好把整個場地罩在陰影中。出門人中途歇腳,休想遇到一個比此更舒服的地方了。削壁之下,泉水奔騰飛湧,直瀉入一小潭中,潭底細沙潔白如雪。旁邊更有橡樹五六株,因為終年避風,兼有甘泉滋潤,故蒼翠雄偉,濃蔭匝地,掩覆於小潭之上。潭的四周鋪著一片綠油油的細草;在方圓幾十裏的小客店內決沒有這樣美好的床席。

可是我不能自鳴得意,說這樣一個清幽的地方是我發現的。一個男人已經先在那兒歇著,在我進入山穀的時候一定還是睡著的。被馬嘶聲驚醒之下,他站起來走向他的馬;它卻趁著主人打盹跑在四邊草地上大嚼。那人是個年輕漢子,中等身材,外表長得很結實的,目光陰沉,驕傲。原來可能很好看的皮色,被太陽曬得比頭發還黑。他一手拉著坐騎的韁繩,一手拿著一支銅的短銃。說老實話,我看了那副凶相和短銃,先倒有點出乎意外;但我已經不信有什麼匪了,因為老是聽人講起而從來沒遇到過。並且,全副武裝去趕集的老實的莊稼人,我也見得多了,不能看到一件武器就疑心那生客不是安分良民。心裏還想:我這幾件襯衣和幾本埃爾才維版子的《出征記》,他拿去有什麼用呢?我便對拿槍的家夥親熱的點點頭,笑著問他是否被我打擾了清夢,他不回答,隻把我從頭到腳的打量著;打量完畢,似乎滿意了,又把我那個正在走近的向導同樣細瞧了一番。不料向導突然臉色發青,站住了,顯而易見吃了一驚。“糟了糟了,碰到壞人了!”我私下想;但為謹慎起見,立即決定不動聲色。我下了馬,吩咐向導卸下馬轡;然後我跪在水邊把頭和手浸了一會,喝了一大口水,合撲著身子躺下了,像基甸手下的沒出息的兵一樣。同時我仍暗中留神我的向導和生客。向導明明是很不樂意的走過來的……生客似乎對我們並無惡意,因為他把馬放走了,短銃原來是平著拿的,此刻也槍口朝下了。我覺得不應當為了對方冷淡而生氣,便躺在草地上,神氣挺隨便的問那帶槍的人可有火石,同時掏出我的雪茄煙匣。

陌生人始終不出一聲,在衣袋裏掏了一陣,拿出火石,搶著替我打火。他顯然變得和氣了些,竟在我對麵坐下了,但短銃還是不離手。我點著了雪茄,又挑了一支最好的,問他抽不抽煙。

他回答說:“抽的,先生。”

這是他的第一句話,我發覺他念的S音不像蘭答盧迪口音,可見他和我同樣是個旅客,隻不是幹考古的罷了。

“這支還不錯,你不妨試試”,我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支真正哈凡那的王家牌。

他略微點點頭,拿我的雪茄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又點點頭表示道謝,然後非常高興的抽起來。

“啊,我好久沒抽煙了!”他這麼說著,把第一口煙從嘴裏鼻子裏慢慢的噴出來。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就能結交朋友,正如近東一帶拿鹽和麵包敬客一樣。出我意料之外,那人倒是愛說話的。

雖然自稱為蒙底拉附近的人,他對地方並不太熟悉。他不知道我們當時歇腳的那可愛的山穀叫甚名字,周圍的村子的名字,他也一個都說不上來;我問他有沒有在近邊見到什麼殘垣斷壁,卷邊的大瓦,雕刻的石頭等等,他回答說從來沒留意過這一類東西。另一方麵,他對於馬的一道非常內行,把我的一匹批評了一陣,那當然不難;接著又背出他那一匹的血統,有名的高杜養馬場出身,據說是貴種,極其耐勞,有一回一天之中趕了一百二十多裏,而且不是飛奔便是疾走的。

那生客正說在興頭上,忽然停住了,仿佛說了這麼多話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而且懊惱了。“那是因為我急於趕到高杜,為了一件官司要去央求法官……”他局促不安的這樣補充,又瞧著我的向導安東尼奧,安東尼奧馬上把眼睛望著地。

既有樹蔭,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們送我的幾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導的褡連內。我就教向導給拿來,邀客人也來享受一下這頓臨時點心。他固然好久沒有抽煙,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時沒有吃過東西:狂吞大嚼,像隻餓極的狼。可憐蟲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賜良緣了。但我的向導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話都沒有,雖然我一上路就發覺他是個頭等話匣子。有了這生客在場,他似乎很窘;還有一種提防的心理使他們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後一些麵包屑和火腿屑都給打發完了,各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導套馬,預備向新朋友告別了,他卻問我在哪兒過夜。

我還沒注意到向導對我做的暗號,就回答說上居爾伏小客店。

“像你先生這樣的人,那地方簡直住不得……我也上那邊去,要是許我奉陪,咱們可以同走。”

“歡迎歡迎”,我一邊上馬一邊回答。

向導替我拿著腳蹬,又對我眫眫眼睛。我聳了聳肩膀表示滿不在乎;然後出發了。

安東尼奧那些神秘的暗號,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話,特別是一天趕一百二十裏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說明,已經使我對旅伴的身分猜著幾分。沒有問題,我是碰上了一個走私的,或竟是個土匪;可是有什麼關係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經摸熟了,對一個和你一塊兒抽過煙,吃過東西的人,盡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個保障,不會再遇到壞人。並且我很樂意知道所謂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個危險分子在一起也不無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時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漸套出陌生人的真話,所以不管向導如何擠眉弄眼,竟自把話扯到剪徑的土匪身上,當然用的是頗有敬意的口吻,那時蘭答盧迪有個出名的大盜叫做育才——

瑪麗亞,犯的案子都是膾炙人口的。“誰知道在我身上的不就是育才——瑪麗亞呢?”這樣思忖著,我便把聽到的關於這位好漢的故事,揀那些說他好話的講了幾樁;同時又對他的勇武豪俠稱讚了一番。

“育才——瑪麗亞不過是個無賴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說。

“這算是他對自己的評語呢,還是過分的謙虛?”我這樣問著自己,因為越看這同伴越覺得他像育才——瑪麗亞了;我記得蘭答盧迪許多地方的城門口都貼著告示,把他的相貌寫得明明白白。——對啦,一定是他……淡黃頭發,藍眼睛,大嘴巴,牙齒整齊,手很小;穿著上等料子的襯衣,外罩銀鈕絲絨上裝,腳登白皮靴套,騎一匹渾身棕色而鬣毛帶黑的馬……一點不錯!但他既然要隱姓埋名,我也不便點破。

我們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話果然不虛,我所歇過的小客店,這一個算是最肮髒最要不得的了。一間大屋子兼作廚房,餐廳與臥室。中間放著一塊平的石板,就在上麵生火煮飯;煙從房頂上一個窟隆裏出去,其實隻停留在離地幾尺的空中,像一堆雲。靠壁地下鋪著五六張騾皮,便是客鋪了,整個屋子隻有這間房;屋外一二十步有個棚子似的東西,算是馬房。這個高雅的賓館當時隻住著兩個人;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都是煤煙般的皮色,衣服破爛不堪。——我心上想:古孟達居民的後裔原來如此;噢,愷撒!噢,撒克多斯,龐培!要是你們再回到世界上來,一定要詫異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見我的旅伴,就大驚小怪的叫了一聲。

“啊!湯·於載大爺!”她嚷著。

湯·於載眉頭一皺,很威嚴的舉了舉手,立刻把老婆子攔住了。我轉身對向導偷偷遞了個暗號,告訴他關於這同宿的夥伴,不必再和我多講什麼。晚飯倒比我意料中的豐盛。飯桌是一張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雞煨飯,辣椒放得很多,接著是油拌辣椒,最後是迦斯巴曲。一種辣椒做的生菜。三道這樣刺激的菜。使我們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種口袋,裏頭裝的蒙底拉葡萄酒確是美好無比。吃完飯,看到壁上掛著一隻曼陀鈴,——西班牙到處都有曼陀鈴,——我就問侍候我們的小孩子會不會彈。

她回答說:“我不會;可是湯·於載彈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來個曲子聽聽?我對貴國的音樂簡直是入迷的。”

“你先生人這麼好,給了我這樣名貴的雪茄,還有什麼事我好意思拒絕呢?”湯·於載言語之間表示很高興。

他教人摘下曼陀鈴,使自彈自唱起來。聲音粗野,可是好聽;調子淒涼而古怪;至於歌詞,我連一個字都不懂。

“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我跟他說,“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調了,倒像我在外省聽見過的左旋歌,歌詞大概是巴斯克語。”

“對啦”,湯·於載臉色很陰沉。

他把曼陀鈴放在地下,抱著手臂,呆呆的望著快熄滅的火,有種異樣的憂鬱的表情。小桌上的燈光映著他的臉,又莊嚴,又凶猛,令人想起彌爾登詩中的撒旦。或許和撒旦一樣,我這旅伴也在想著離別的家,想著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我逗他繼續談話,他卻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憂鬱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經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來兩邊壁上係著根繩子,掛著一條七穿八洞的毯子作掩蔽,專為婦女們過宿的。小姑娘也跟著鑽進那幔子。我的向導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馬房;湯·於載聽了突然驚醒過來,厲聲問他上哪兒去。

“上馬房去”,向導回答。

“幹什麼?馬已經喂飽了,睡在這兒吧,先生不會見怪的。”

“我怕先生的馬病了;希望他自個兒去瞧瞧,也許他知道該怎麼辦。”

顯而易見,安東尼奧要和我私下講幾句話;但我不願意讓湯·於載多心,當時的局麵,最好對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東尼奧,我對於馬的事一竅不通,想睡覺了。唐·育才跟著安東尼奧上馬房,一忽兒就單獨回來,告訴我馬明明很好,但向導把它看得名貴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預備終宵不寐,自得其樂的攪這個玩藝兒。——我已經橫倒在騾皮毯上,拿大衣把身體仔細裹好,生怕碰到毯子。湯·於載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諒他放肆,睡在我旁邊,然後他躺在大門口,可沒有忘了把短銃換上門藥,放在當枕頭用的褡連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後五分鍾,我們倆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經相當的累,才能在這種客店裏睡著;可是過了一小時,奇癢難熬的感覺打擾了我的好夢。等到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我就起來,私忖與其宿在這個欺侮客人的屋子裏,還不如露天過夜,便提著腳尖走到門口,跨過湯·於載的鋪位;他睡夢正酣,我的動作又極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沒把他驚醒。門外有一條闊凳,我橫在上麵,盡量的安排妥貼,準備把後半夜對付過去。正當要第二次闔上眼睛的時候,仿佛有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影子,聲息全無的在我麵前過。我坐起一瞧,認出是安東尼奧。他這個時間跑出馬房,不由得令人納悶;我便站起來向他走過去,他先瞧見了我,站住了。

“他在哪兒呀?”安東尼奧輕輕的問“在屋子裏睡著呢;他到不怕臭蟲。你幹麼把這馬牽出來呢?”

那時我才發覺,為了要無聲無息的走出棚子,安東尼奧撕了一條破毯子,把馬蹄仔細裹上了。

“天哪!輕聲點兒?”安東尼奧和我說。“你還不知道這家夥是誰嗎?他便是育之·拿伐羅,蘭答盧迪頂出名的土匪!

今天一天我對你遞了多少眼色,你都不願意理會。”

我回答:“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麼相幹!他又沒搶劫我們,我敢打賭,他也決無此意。”

“好吧;可是通風報信,把他拿住的人,有二百杜加的賞洋可得。離此五裏,有個槍騎兵的駐紮所;天沒亮以前,我還來得及帶幾個精壯結實的漢子來。我想把他的馬騎著去,無奈它凶悍得利害,除了拿伐羅,誰也不得近身。”

“該死的家夥!他什麼事得罪了你,你要告發他?並且你敢斷定他真是你所說的那個土匪嗎?”

“當然。剛才他跟我上馬房,對我說:你好像認得我的倘若你膽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說出來,仔細你的腦袋。——

先生,你留在這兒,待在他身邊,不用害怕。隻要知道你在這兒,他就不會疑心。”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了一程,和屋子離得相當遠,人家不會再聽到馬蹄鐵的聲音。安東尼奧一霎眼就把裹著馬腳的破布扯掉,準備上馬了,我軟騙硬嚇,想留住他。

他回答說:“先生,我是一個窮光蛋,不能輕易放過二百杜加,同時又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點兒;倘若拿伐羅醒過來,一定會抓起他的短銃,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經做到這地步,不能後退了;你自個兒想辦法對付罷。”

那壞東西跨上馬,踢了兩下,一忽兒便在黑影裏不見了。

我對我的向導大不高興,心中也有點兒不安。想了一會,我打定了主意,回進屋子。湯·於載還睡著,大概他餐風宿露,辛苦了幾日,此時正在補償他的疲乏和渴睡。我隻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撲上短銃的動作;幸而我早防他一著,先拿他的武器放在離床較遠的地方。

我說:“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話要問你:

倘若這兒來了五六個槍騎兵,你心裏是不是樂意?”

他縱起身子站在地下,厲聲喝問:“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隻要消息準確,別管它哪兒來的。”

“一定是你的向導把我出賣了;喝,我不會饒了他的。他在哪兒?”

“不知道……大概在馬房裏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訴我……”“誰?……總不會是老婆子吧?……”“是一個我不認得的人……閑話少說,隻問你願不願意看到大兵來;如果不願意,那末別耽誤時間;不然的話,我向你告罪,打擾了你的好夢。”

“啊,你那向導!你那向導!我早就防著了……可是……

我不會便宜他的!……再見了,先生。你幫我的忙,但願上帝報答你。我不完全像你所想的那麼壞……是的,還有些地方值得俠義君子的哀憐呢……再會了,先生……我隻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報你的大恩。”

“湯·於載,希望你別猜疑人,別想到報複,就等於報答我了。這兒還有幾支雪茄給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

說罷,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聲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銃和褡連,和老婆子說了幾句我不懂的土話,就趕向棚子,不多一忽兒,我已經聽見他的馬在田野裏飛奔了。

我嗎,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著。我心上盤算:把一個土匪,也許還是個殺人犯,從吊台上救下來,單單因為我跟他一起吃過火腿吃過煨飯,是不是應當的。向導倒是站在法律方麵,我不是把他出賣了嗎?不是使他有受到惡徒報複的危險嗎?但另一方麵,朋友之間的義氣又怎麼辦呢?……

我承認那是野蠻人的偏見;這個土匪以後犯的罪,我都有責任……可是憑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這種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見嗎?在我當時所處的尷尬局麵中,也許怎麼辦良心都不會平安的。我對於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的問題,還在左思右想,委決不下的時候,忽然出現了五六名騎兵和安東尼奧,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後麵。我迎上前去,告訴他們土匪已經逃走了不止兩小時,老婆子被班長訊問之下,回答說她是認識拿伐羅的,但單身住在鄉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險把他告發。她又說,他每次到這兒來,照例半夜就動身。

至於我這方麵,得走上好幾裏地,拿護照交給區裏的法官查驗,具了一個結,然後他們允許我繼續去作考古的采訪。安東尼奧對我心懷怨恨,疑心是我攔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財源。但回到高杜,我們還是客客氣氣的分手了。我盡我的財力重重的給了他一筆犒賞。

二我在高杜逗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多明我會修院的圖書館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給我關於古孟達城的寶貴的材料。仁厚的教士們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呆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裏去閉逛。太陽下山的時候,高杜很多閑人擠在高達奎弗河的右岸。那兒有一股濃烈的皮革味,因為當地製革的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時你還可欣賞一個別有風味的景致。晚鍾沒響起以前幾分鍾,就有一大批婦女們集耽在河邊,站在很高的堤庫之下。那隊伍可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進去的。隻要晚禱的鍾聲一響,大家便認為天黑了。鍾敲到最後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脫了衣服下水。於是一片叫喊聲,嘻笑聲,鬧得震天價響。堤庫高頭,男人們欣賞著這些浴女,把眼睛睜得挺大,可惜看不見什麼。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藍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詩意的人見了不免悠然神往;你隻要略微用點想象力,就可把她們當作狄阿納與水神們的入浴,還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運。——有人告訴我,有一天幾個輕薄無賴湊了錢,向大寺司鍾的人行賄,教他把晚鍾的時間比規定的提早二十分,雖然天色還很亮,高達奎弗河的浴女卻毫不遲疑,對晚禱的鍾聲比對太陽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換了浴裝,而那裝束一向是最簡單的。那一回我沒有在場。我在高杜的時代,司鍾的絕不貪汙;暮色瞣矓,隻有貓眼才分得出最老的賣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沒,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正靠著堤岸的欄杆抽著煙,忽然河邊的水橋上走上一個女的,過來坐在我旁邊:頭上插著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別發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樸素,也許還相當寒酸,像大半的女工一樣渾身都是黑衣服。因為大家閨秀隻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國打扮的。我那個浴女一邊走近來,一邊讓麵紗卸落在肩頭上;我在朦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輕,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這個純粹法國式的禮貌,她領會到了,趕緊聲明她很喜歡聞煙味。遇到好紙現卷的煙草,她還抽呢,碰巧我煙匣裏有這種煙,馬上拿幾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個小錢問路旁的孩子要個引火繩點上了。我跟美麗的浴女一塊兒抽著煙,不覺談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覺得那時約她上飲冰室飲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謙讓一下也就應允了,但先要知道什麼時間。我按了按打簧表,她聽著那聲音似乎大為驚奇。

“你們外國人攪的玩藝兒真新鮮!先生,您是哪一國人呢?

一定是英國人罷?”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罷?”

“不是的。”

“至少您是蘭答盧迪省裏的,聽您軟聲軟氣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對各地的口音這麼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兒人了。”

“我想您是耶穌國土的人,和天堂隻差幾步路。”

(這種說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鬥牛士法朗西斯穀·塞維拉教給我的。意思是指安達魯齊。)

“喝!天堂!……這裏的人說天堂不是為我們的。”

“那麼難道摩爾人嗎?……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得了罷,得了罷!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個命?您可聽人講起過嘉爾曼西太嗎?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個邪教徒,哪怕身邊站著個妖婆,我也決不會駭而卻走。當下心裏想:“好吧,上星期才跟剪經的土匪一塊兒吃過飯,今天不妨帶一個魔鬼的門徒去飲冰。出門人什麼都得瞧一下。”此外我還另有一個動機想和她結交。

說來慚愧,我離開學校以後曾經浪費不少時間研究巫術,連呼召鬼神的玩藝也試過幾回。雖然這種癖好早已戒掉,但我對一切迷信的事照舊感到興趣;見識一下巫術在小姐希米人中發展到什麼程度,對我簡直是件天大的樂事。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進飲冰室,揀一張小桌子坐下,桌上擺著個玻璃球,裏頭點著一支蠟燭。那時我盡有時間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內幾位先生一邊飲冰,一邊看見我有這樣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錯愕的神氣。

我很疑心嘉爾曼小姐不是純血統,到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麗多少倍。據西班牙人的說法,一個美女必須具備三十個條件,換句話說,她要能用到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要適用於身上三個部分。比如說,她要有三樣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樣細致的:手指,嘴唇,頭發。欲知詳細,不妨參閱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個波希米姑娘當然夠不上這樣完滿的標準。她皮膚很勻淨,但皮色和銅差不多;眼睛斜視,可是長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線極美,一口牙比出殼的杏仁還要白。頭發也許太粗,可是又長,又黑,又亮,像烏鴉的翅膀一般閃著藍光,免得描寫過於瑣碎,若讀者討厭,我可以總括一句,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照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那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獷悍的美,她的臉使你一見之下不免驚異,可是永遠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帶著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從那時起我沒見過一個人有這種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這句俗語表示他們觀察很準確。倘若諸位沒空上植物園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貓捕捉麻雀的時候觀察一下貓眼。

當然,在咖啡館裏算命難免教人笑話。我便要求美麗的女巫允許我上她家裏去;她毫無難色,馬上答應了,但還想知道一下鍾點,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給她聽。

她把表細瞧了一會,問:“這是真金的嗎?”

我們重新出發的時候,已經完全到了夜裏,大半鋪子都已關門,差不多沒有行人了。我們穿過高達奎弗大橋,到城關盡頭的一所屋子前麵停下。屋子外表絕對不像什麼宮邸。一個孩子出來開門,波希米姑娘和他講了幾句話,我一字不懂,後來才知道那叫做:羅馬尼或是豈潑·加裏,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話。孩子聽了馬上走開了,我們進入一間相當寬敞的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兩隻圓凳,一口櫃子,還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蔥。

孩子走後,波希米姑娘立即從櫃子裏拿出一副用得得舊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幹癟的四腳蛇,和別的幾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著一個錢畫個十字,然後她作法了。她的種種預言在此不必細述,至於那副功架,顯而易見她不是個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們不久就受到打攪。突然之間,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裹著件褐色大衣,隻露出一雙眼睛,走進屋子很不客氣的對著波希米姑娘遊喝。我沒聽清他說些什麼,但他的音調表示很生氣,奚太那看他來了,既不驚奇,也不惱怒,隻迎上前去,嘰嘰呱呱的和他說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剛才對孩子說的那種神秘的土語。我所懂的隻有她屢次提到的“外江佬”這個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對一切異族的人都這樣稱呼的。

想來總是談著我罷。看情形,來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煩了,所以我已經抓著一隻圓凳的腳,正在估量一個適當的時間把它向不速之客摔過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開了,向我走來,接著又退了一步,嚷道:

“啊!先生,原來是你!”

於是我也瞧著他,識出了我的朋友湯·於載。當下我真有些後悔前次沒讓他給抓去吊死的。

“啊!老兄,原來是你!”我勉強笑著,可竭力不讓他覺得我是強笑。“小姐正在告訴我許多未來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斷了。”

“老是這個脾氣!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齒,眼露凶光,直瞪著她。

波希米姑娘繼續用土話跟他說著,漸漸的生氣了。她眼睛充血,變得非常可怕,臉上起了橫肉,拚命的跺腳: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兩意,委決不下,究竟是什麼事,我也太明白了,因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裏抹來抹去。我相信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湯·於載對於這一大堆滔滔不絕的話,隻斬釘截鐵的回答幾個字。波希米姑娘不勝輕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盤膝而坐,撿了一個橘子,剝著吃起來了。

湯·於載抓著我的胳膊,開了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一聲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後他用手指著遠處,說:

“一直往前,就是大橋了。”

說完他掉過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點狼狽,心緒相當惡劣。最糟的是,脫衣服的時候,發覺我的表不見了。

種種的考慮使我不願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請求當地的法官替我找回來,我把多明我會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動身上塞維爾。在蘭答盧迪省內漫遊了幾個月,我想回馬德裏,而高杜是必經之路。我沒有意思再在那裏耽久,對這個美麗的城市和高達奎弗河的浴女已經覺得頭疼了。但是有幾個朋友要拜訪,有幾件別人委托的事要辦,使我在這個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會的修院,一位對我考據古孟達遺址素來極感興趣的神甫,立刻張著手臂嚷道:

“噢,謝謝上帝!好朋友,歡迎歡迎。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現在跟你講話的我,為超渡你的靈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聖哉”,當然我也不後悔。這樣說來,你居然沒有被強盜殺死!因為你被搶劫我們是知道的了。”

“怎麼呢?”我覺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嗎,你那隻精致的表。從前你在圖書館裏工作,我們招呼你去聽唱詩的時候,你常常按著機關報鍾點的;那表現在給找到了,公家會發還給你的。”

“就是說”,我打斷了他的話,有點兒窘了,“就是說我丟了的那隻……”“強盜現在給關在牢裏;像他這種人,哪怕隻為了搶一個小錢,也會對一個基督徒開槍的,因此我們很擔心,怕他把你殺了。明兒我陪你去見法官領回那隻美麗的表。這樣,你回去可不能說西班牙的司法辦的不行啦!”

我回答說:“老實告訴你,我寧可丟了我的表,不願意到法官麵前去作證,吊死一個窮光蛋,尤其因為……因為……”“噢!你放心;他這是惡貫滿盈了,人家不會把他吊兩次的。我說吊死還說錯了呢。你那土匪是個貴族,所以定在後天受絞刑,決不赦免。你瞧,多一樁搶案少一樁搶案,根本對他不生關係。要是他隻搶東西倒還得謝謝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樁比一樁殘酷。”

“他叫什麼名字?”

“這兒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羅,但他還有一個巴斯克名字,音別扭得厲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來。真的,這個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歡本地風光,該借此機會見識一下西班牙的壞蛋是怎樣離開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裏,可以請瑪蒂奈士神甫帶你去。

那位多明我會的修士一再勸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絞刑”是怎麼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辭了。我就去訪問監犯,帶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諒我的冒昧。

我被帶到湯·於載那兒的時候,他正在吃飯,對我冷冷的點點頭,很有禮貌的謝了我的禮物,把我遞在他手裏的雪茄數了數,挑出幾支,其餘的都還給我,說再多也無用了。

我問他,是不是花點錢,或者憑我幾個朋友的情麵,能把他的刑罰減輕一些,他先聳聳肩膀,苦笑一下;然後又改變主意,托我做一台彌撒超度他的靈魂。

他又怯生生的說:“你肯不肯為一個得罪過你的人再做一台?”

“當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來想去,這裏沒有人得罪過我呀。”

“他抓著我的手,態度很嚴肅的握著,靜默了一會又道:

“能不能請你再辦一件事?……你回國的時候,說不定要經過拿伐省;無論如何,維多利亞是必經之路,那離拿伐也不太遠了。”

我說:“是的,我一定得經過維多利亞;繞道上邦貝呂納去一趟也不是辦不到的事;為了你,我很樂意多走這一程路。”

“好罷!倘若你上邦貝呂納,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挺美麗的城……我把這個胸章交給你(他指著掛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銀胸章),請你用紙給包起來……”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忽,竭力壓製感情“……或是麵交,或是托人轉交給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會告訴你。——你隻說我死了,別說怎麼死的。”

我答應一切照辦。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麵那些悲慘的事跡便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三他說:我生在巴茲丹盆地上埃裏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湯·於載,李查拉朋穀阿。先生,你對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聽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稱的;要是在埃裏仲杜的話,我還能拿出羊皮紙的家譜給你瞧呢。家裏人希望我進教會,送我上學,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歡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為這個。我們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麼都忘了。有一天我賭贏了,一個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尋事,雙方動了瑪基拉,我又贏了;但這一下我不得不離開家鄉。路上遇到龍騎兵,我就投入阿爾芒查聯隊的騎兵營。我們山裏人對當兵這一行學得很快。不久我就當上班長;正當要升作排長的時候,我走了背運,被派在塞維爾煙廠當警衛。倘若你到塞維爾,準會瞧見那所大屋子,在城牆外麵,靠著高達奎弗河。煙廠的大門和大門旁邊的警衛室,至今還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時候,不是玩紙牌就是睡覺;我卻憑著規規矩矩的拿伐人脾氣,老是不肯閑著。一天我正拿一根黃銅絲打著練子,預備拴我的槍銃針。冷不防弟兄們嚷起來,說:“打鍾啦,姑娘們快回來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煙廠裏的女工有四五百;她們在一間大廳上卷雪茄,那兒沒有二十四道的準許,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為天熱的時候她們裝束挺隨便,特別是年紀輕的。女工們吃過中飯回廠的時節,不少青年男子特意來看她們走過,油嘴滑舌的跟她們打諢。寧綢麵紗一類的禮物,很少姑娘會拒絕的;一般風流人物拿這個作餌,上鉤的魚隻要彎下身子去撿就是了。大家夥兒都在那裏張望,我始終坐在大門口的凳上。那時我還年輕,老是想家鄉,滿以為不穿藍裙子,辮子不掛在肩上的,決不會有好看的姑娘。況且蘭答盧迪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還沒習慣她們那一套:嘴裏老是刻薄人,沒有一句正經話。當時我低著頭隻管打練子,忽然聽見一些閑人叫起來:喲!奚太那來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見了她,我永遠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見了那個你認識的嘉爾曼,幾個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兒遇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