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之中應當有一個上直布羅陀走一遭;她一定籌劃好什麼買賣了。我很願意去。可是直布羅陀認識我的人太多了。”

獨眼龍說:“我也是的,大家都認得我;我跟龍蝦開了那麼多玩笑。再加我是獨眼,不容易化裝。”

我就說:“那末應當是我去了。該怎麼辦呢?”一想到能再見嘉爾曼,我心裏就高興。

他們和我說:“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陸路經過聖·洛克去,都隨你。到了直布羅陀,你在碼頭上打聽一個賣巧克力的女人,叫做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邊的情形了。”

大家決定先同到穀尚山中,我把他們留在那邊,自己再扮做賣水果的上直布羅陀。到了龍達,我們的一個同黨給我一張護照;在穀尚,人家又給我一匹驢,我載上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羅陀,我發覺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進了監牢,據我看,她的失蹤便是我們跟嘉爾曼失去聯絡的原因。我把驢子寄在一個馬房裏,自己背著橘子上街,表麵上是叫賣,其實是為碰運氣,看能不能遇到什麼熟人。直布羅陀是世界各國的流氓彙集之處,而且簡直是座巴倍爾塔,走十步路就能聽到十種語言。我看到不少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們;我試探他們,他們也試探我:

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貨,可弄不清是否同一個幫子,白跑了兩天,關於拉·洛洛那和嘉爾曼的消息一點沒打聽出來,我辦了些貨,預備回到兩個夥伴那裏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條街上,忽然聽見窗口有個女人的聲音喊著:“喂,賣橘子的……“我抬起頭來,看見嘉爾曼把肘子靠在一個陽台上,旁邊有個穿紅製服,戴金肩章,燙頭發的軍官,一副爵爺氣派。

她也穿得非常華麗: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渾身都是綢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終是老脾氣,吱吱格格的在那裏大笑。英國人好不費事的說著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說太太要買橘子;嘉爾曼又用巴斯克語和我說:

“上來罷,別大驚小怪!”

的確,她花樣太多了,什麼都不足為奇。我這次遇到她,說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英國當差,頭上撲著粉,把我帶進一間富麗堂皇的客廳。嘉爾曼立刻用巴斯克語吩咐我:

“你得裝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認識的。”

然後她轉身對英國人:

“我不是早告訴你嗎,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聽聽他們說的話多古怪。他模樣長得多蠢,是不是?好像一隻貓在食櫃裏偷東西,被人撞見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話回答,“你神氣完全是個小淫婦兒;我恨不得當著你這個姘夫教你臉上掛個彩才好呢。”

“我的姘夫!你真聰明,居然猜到了!你還跟這傻瓜吃醋嗎?自從剛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後,你變得更蠢了。你這笨東西,難道沒看出我正在做埃及買賣,而且做得挺好嗎?這屋子是我的,龍蝦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東,他不敢說西,我要把他帶到一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去。”

“倘若你還用這種手段攪埃及買賣,我有辦法教你不敢再來。”

“哎唷!你是我的羅姆嗎,敢來命令我?獨眼龍覺得我這樣辦很好,跟你有什麼相幹?你做了我獨一無二的小心肝,還不滿足嗎?”

英國人問:“他說些什麼呀?”

嘉爾曼回答:“他說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說罷,倒在雙人沙發上對著這種翻譯哈哈大笑。

告訴你,先生,這婆娘一笑之下,誰都會昏了頭的。大家都跟著她笑了。那個高大顢頇的英國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給我。

我正喝著酒,嘉爾曼說:

“他手上那個戒指,看見沒有?你要的話,我將來給你。”

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罷!嘿,要我犧牲一隻手指也願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爺抓到山裏去,一人一根瑪基拉比一比。”

“瑪基拉,什麼叫做瑪基拉?”英國人問。

“瑪基拉就是橘子”,嘉爾曼老是笑個不停。“把橘子叫做瑪基拉,不是好笑嗎?他說想請你吃瑪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那末明天再拿些瑪基拉來。”

說話之間,仆人來請吃晚飯了。英國人站起來,給我一塊錢,拿胳膊讓嘉爾曼攙著,好像她自個兒不會走路似的。嘉爾曼還在那裏笑著,和我說:

“朋友,我不能請你吃飯;可是明兒一聽見閱兵的鼓聲,你就帶著橘子上這兒來。你可以找到一間臥房,比剛第雷育街的體麵一些。那時你才知道我還是不是你的嘉爾曼西太。並且咱們也得談談埃及的買賣。”

我一言不答,已經走到街上了,英國人還對我嚷著:“明天再拿瑪基拉來!”我又聽見嘉爾曼哈哈大笑。

我出了門,決不定怎麼辦,晚上沒睡著,第二天早上我對這奸細婆娘恨死了,決意不再找她,徑自離開直布羅陀;可是鼓聲一響,我就泄了氣,背了橘子簍直奔嘉爾曼的屋子。她的百葉窗半開著,我看見她那隻大黑眼睛在後麵張望。頭上撲粉的當差立刻帶我進去;嘉爾曼打發他上街辦事去了。等到隻剩下我們兩人,她就像鱷魚般張著嘴大笑一陣,跳上我的脖子。我從來沒看見她這樣的美,裝扮得像聖母似的,異香撲鼻……家具上都披著綾羅綢緞,掛著繡花幔子……啊!

……而我卻是個土匪打扮。

嘉爾曼說:“我的心肝,我真想把這屋子打個稀爛,放火燒了,逃到山裏去。”

然後是百般溫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她撕破衣衫的褶襇,栽筋鬥,扯鬼臉,那種淘氣的玩藝連猴子也及不上。過了一會,她又正經起來,說道:

“你聽著,我告訴你埃及的買賣。我要他陪我上龍達,那兒我有個修道的姊姊……(說到這兒又是一陣狂笑。)我們要經過一個地方,以後再通知你是哪兒。到時你們上來把他搶個精光!最好是送他歸天,可是,——(她獰笑著補上一句,某些時候她就有這種笑容,教誰見了都不想跟著她一起笑的。)——你知道該怎麼辦嗎?讓獨眼龍先出馬,你們退後一些;龍蝦很勇敢,本領高強,手槍又是挺好的……你明白沒有?……”“不行”,我回答說:“我雖然討厭迦奇阿,但我們是夥計。

也許有一天我會替你把他打發掉,可是要用我家鄉的辦法。我當埃及人是偶然的,對有些事,我像俗語說的始終是個拿伐的好漢。”

她說:“你是個蠢貨,是個傻瓜,真正的外江佬。你像那矮子一樣,把口水唾遠了些,就自以為長人。你不愛我,你去罷。”

她跟我說:“你去吧;我可是不能去。我答應動身,回到夥伴那兒等英國人。她那方麵也答應裝病,直病到離開直布羅陀到龍達去的時候。我在直布羅陀又待了兩天。她竟大著膽子,化了裝到小客店來看我。我走了,心裏也拿定了主意。

我回到大家約會的地方,已經知道英國人和嘉爾曼什麼時候打哪兒過。唐加兒和迦奇阿等著我。我們在一個林子裏過夜,拿鬆實生了一堆火,燒得很旺。我向迦奇阿提議賭錢。他答應了。玩到第二局,我說他作弊;他隻是嘻嘻哈哈的笑。我把牌扔在他臉上。他想拿他的短銃,被我一腳踏住了,說道:

“人家說你的刀法跟瑪拉迦最狠的牛大王一樣厲害,要不要跟我比一比?”唐加兒上來勸解。我把迦奇阿捶了幾拳。他一氣之下,居然膽子壯了,拔出刀來;我也拔出刀來。我們倆都叫唐加兒站開,讓我們公平交易,見個高低。唐加兒眼見沒法阻攔,便閃開了。迦奇阿弓著身子,像貓兒預備撲上耗子一般。他左手拿著帽子擋鋒,把刀子揚在前麵。這是他們蘭答盧迪的架式。我可使出拿伐的步法,筆直的站在他對麵。左臂高舉,左腿向前,刀子靠著右麵的大腿。我覺得自己比巨人還勇猛。他像箭一般的直撲過來;我把左腿一轉,他撲了個空,我的刀卻已經戳進他的咽喉,而且戳得那麼深,我的手竟到了他的下巴底下。我把刀一旋,不料用力太猛,刀子斷了。他馬上完了。一道像胳膊價粗的血望外直冒,把斷掉的刀尖給衝了出來。迦奇阿像一根柱子似的,直僵僵的撲倒在地下。

“你這是幹什麼呀?”唐加兒問我。

“老實告訴你,我跟他勢不兩立。我愛嘉爾曼,不願意她有第二個男人。再說,迦奇阿不是個東西,他對付可憐的雷蒙達杜的手段,我至今記著。現在隻剩咱們兩個了,但咱們都是男子漢大丈夫。我說,願不願意跟我結個生死之交?”

唐加兒向我伸出手來,他已經是個五十歲的人了。

“男女私情太沒意思了”,他說。“你要向他明討,他隻要一塊錢就肯把嘉爾曼賣了。如今我們隻有兩個人了,明兒怎辦呢?”

“讓我一個人對付吧。現在我天不怕地不怕了。”

埋了迦奇阿,我們移到二百步以外的地方去過宿。第二天,嘉爾曼和英國人帶著兩個騾夫一個當差來了。我跟唐加兒說:

“把英國人交給我。你管著別的幾個,他們都不帶武器。”

英國人倒是個有種的。要不是嘉爾曼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會把我打死的。總而言之,那天我把嘉爾曼奪回了,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她已經做了寡婦。她知道了詳細情形,說道:

“你是個呆鳥。一輩子都改不了。照理你是要被迦奇阿殺死的,你的拿伐架式隻是胡鬧,比你本領高強的人,送在他手下的多著呢。這一回是他死日到了。早晚得輪到你的。”

我回答說:“倘若你不規規矩矩做我的羅米,也要輪到你的。”

“好罷;我幾次三番在咖啡渣裏看到預兆,我跟你是要一塊死的。管它!聽天由命罷。”

她打起一陣響板;這是她的習慣,表示想忘掉什麼不愉快的念頭。

一個人提到自己,不知不覺話就多了。這些瑣碎事兒一定使你起膩了吧,可是我馬上就完了。我們那種生活過得相當長久。唐加兒和我又找了幾個走私的弟兄合夥;有時候,不瞞你說,也在大路上搶劫,但總得到了無可如何的關頭才幹一下。並且我們不傷害旅客,隻拿他們的錢。有幾個月功夫,我對嘉爾曼很滿意,她繼續替我們出力,把好買賣給我們通風報信。她有時在瑪拉迦,有時在高杜,有時在格勒拿特;但隻要我捎個信去,她就丟下一切,到鄉村客店,甚至也到露宿的帳篷裏來跟我相會。隻有一次,在瑪拉迦,我有點兒不放心。我知道她勾上了一個大富商,預備再來一次直布羅陀的把戲。不管唐加兒怎麼苦勸,我竟大清白日的闖進瑪拉迦,把嘉爾曼找著了,立刻帶回來。我們為此大吵了一架。

“你知道嗎?”她說:“自從你正式做了我的羅姆以後,我就不像你做我情人的時候那末喜歡你了。我不願意人家跟我麻煩,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愛怎麼就怎麼。別逼人太甚。你要是惹我急了,我會找一個體麵男人,拿你對付獨眼龍的辦法對付你。”

唐加兒把我們勸和了;可是彼此已經說了些話,記在心上,不能再跟從前一樣了。沒有多久,我們倒了楣,受到軍隊包圍。唐加兒和兩位弟兄被打死,另外兩個被抓去。我受了重傷,要不是我的馬好,也早落在軍隊手裏了。當時我累得要命,身上帶著一顆子彈,去躲在樹林裏,身邊隻剩下一個獨一無二的弟兄。一下馬,我就暈了,自以為就要死在草堆裏,像一頭中了槍的野兔一樣。那弟兄把我抱到一個我們常去的山洞裏,然後去找嘉爾曼。她正在格勒拿特,馬上趕了來。半個月之內,她目不交睫,片刻不離的陪著我。沒有一個女人能及得上她看護的盡心與周到,哪怕是對一個最心愛的男人。等到我能站起來了,她極秘密的把我帶進格勒拿特。波希米人到哪兒都有藏身之處;我六個星期躲在一所屋子裏,跟通緝我的法官的家隻隔兩間門麵。好幾次,我掩在護窗後麵看見他走過。後來我把身子養好了;但躺在床上受罪的時期,我千思百想,轉了好多念頭,打算改變生活。我告訴嘉爾曼,說我們可以離開西班牙,上新大陸去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她聽了隻是笑我:

“我們這等人不是種菜的料,天生是靠外江佬過活的。告訴你,我已經和直布羅陀的拿打·彭·約瑟夫接洽好一樁買賣。他有批棉織品,隻等你去運進來。他知道你還活著,一心一意的倚仗著你。你要是失信了,對咱們直布羅陀的聯絡員怎麼交代呢?”

我被她說動了,便繼續幹我那個不清不白的營生。

我躲在格勒拿特的時節,城裏有鬥牛會,嘉爾曼去看了。

回來說了許多話,提到一個挺有本領的鬥牛士,叫做呂加的。

他的馬叫什麼名字,繡花的上衣值多少錢,她全知道。我先沒留意。過了幾天,我那惟一老夥計耶尼多,對我說看見嘉爾曼和呂加一同在查加打一家鋪子裏。我這才急起來,問嘉爾曼怎麼認識那鬥牛士的,為什麼認識的。

她說:“這小夥子,咱們可以打他的主意。隻要河裏有聲音,不是有水,便是有石子。他在鬥牛場中掙了一千二百塊錢。兩個辦法隨你挑:或是拿他的錢,或是招他入夥。他騎馬的功夫很好,肥子又很大。咱們的弟兄這個死了,那個死了,反正得添人,你就邀他入夥吧。”

我回答說:“我既不要他的錢,也不要他的人,還不準你和他來往。”

“小心點兒”,她說:“人家要幹涉我作什麼事,我馬上就作!”

幸虧鬥牛士上瑪拉迦去了,我這方麵也著手準備把猶太人的棉織品運進來。這件事使我忙得不開交,嘉爾曼也是的;我把呂加忘了,或許她也忘了,至少是暫時。先生,我第一次在蒙底拉附近,第二次在高杜城裏和你相遇,便是在那一段時間。最後一次的會麵不必再提,也許你知道的比我更多。

嘉爾曼偷了你的表,還想要你的錢,尤其你手上戴的那個戒指,按說是件神妙的寶物,為她的巫術極有用處。我們為此大鬧一場,我打了她,她臉色發青,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不由得大為震動。我向她道歉,但她整天嘔氣,我動身回蒙底拉,她也不願意和我擁抱。我心中非常難受;不料三天以後,她來找我了,有說有笑,像梅花雀一樣的快活。

過去的事都忘了,我們好比一對才結合了兩天的情人。分別的時候,她說:

“我要到高杜去趕節;哪些人是帶了錢走的,我會通知你。”

我讓她動身了。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把那個節會,和嘉爾曼突然之間那麼高興的事,細細想了想。我對自己說,她先來遷就我,一定是對我出過氣了。一個鄉下人告訴我,高杜城裏有鬥牛。我聽了渾身的血都湧起來,像瘋子一般的出發了,趕到場子裏。有人把呂加指給我看了;同時在第一排的凳上,我也看到了嘉爾曼。一瞥之下,我就知道事情不虛。

呂加不出我所料,遇到第一條牛就大獻殷勤,把綢結子摘下來遞給嘉爾曼,嘉爾曼立刻戴在頭上。可是那條牛替我報了仇。呂加連人帶馬被它當胸一撞,翻倒在地下,還被它在身上踏過。我瞧著嘉爾曼,她已經不在座位上了。我被人擠著,脫身不得,隻能等到比賽完場。然後我到你認得的那所屋子裏,整個黃昏和大半夜功夫,我都靜靜的等著。清早兩點左右,嘉爾曼回來了,看到我覺得有些奇怪。

我對她說:“跟我走。”

“好,走吧!”

我牽了馬,教她坐在馬後;大家走了半夜,沒有一句話。

天亮的時候,我們到一個孤零零的小客店中歇下,附近有個神甫靜修的小教堂。到了那裏,我和她說:

“你聽著,過去的一切都算了,我什麼話都不跟你提;可是你得賭個咒:跟我上美洲去,在那邊安分守己的過日子。”

“不”,她聲音很不高興,“我不願意去美洲,我在這兒覺得很好呢。”

“那是因為你可以接近呂加的緣故。可是仔細想一想吧,即使他醫好了,也活不了多久。並且幹麼你要我跟他生是非呢?把你的情人一個一個的殺下去,我也厭了;要殺也隻殺你了。”

她用那種野性十足的目光直瞪著我,說道:

“我老是想到你會殺我的。第一次見到你之前,我在自己門口遇到一個教士。昨天夜裏從高杜出來,你沒看到嗎?一頭野兔在路上竄出來,正好在你馬腳中間穿過,這是命中注定的了。”

“嘉爾曼西太,你不愛我了嗎?”

她不回答,交叉著腿坐在一張席上,拿手指在地下亂劃。

“嘉爾曼,咱們換一種生活罷”,我用著哀求的口吻,“住到一個咱們永遠不會分離的地方去。你知道,離此不遠,在一株橡樹底下,咱們埋著一百二十盎斯的黃金……猶太人彭·約瑟夫那兒,咱們還有存款。”

她笑了笑回答:“先是我,再是你,我知道一定是這麼回事。”

“你想想吧”,我接著說:“我的耐性,我的勇氣,都快完了;你打個主意吧,要不然我就決定我的了。”

我離開了她,走到小教堂那邊,看見隱修的教士作著祈禱。我等他祈禱完畢,心裏也很想祈禱,可是不能。看他站了起來,我便走過去和他說:

“神甫,能不能請您替一個命在頃刻的人作個祈禱?”

“我是替一切受難的人祈禱的”,他回答。

“有個靈魂也許快要回到造物主那裏去了,您能為它做一台彌撒嗎?”

“好吧”,他把眼睛直瞪著我。

因為我的神氣有點異樣,他想逗我說話。

“我好像見過你的”,他說。

我放了一塊銀洋在他凳上。

“彌撒什麼時候開始呢?”

“再等半個鍾點。那邊小客店老板的兒子要來幫我上祭。

年輕人,你是不是良心上有什麼不安?願不願意聽一個基督徒的勸告?”

我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告訴他等會兒再來,說完便趕緊溜了。我去躺在草地上,直等到聽見鍾聲響了才走近去,可是沒進小教堂。彌撒完了,我回到客店去,希望嘉爾曼已經逃了;她滿可以騎我的馬溜掉的……但她沒有走。她不願意給人說她怕我。我不在的時候,她拆開衣衫的貼邊,拿出裏頭的鉛塊,那時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麵,瞅著一個水缽裏的鉛塊,那是她才溶化了丟下的。她聚精會神的作著她的妖法,一時竟沒發覺我回來。一忽兒她愁容滿麵的拿一塊鉛翻來翻去,一忽兒唱一支神秘的歌,呼召唐·班持羅王的情婦,瑪麗·巴第拉,據說那是波希米族的女王。“嘉爾曼”,我和她說,“能不能跟我來?”

她站起來把她的木鍾扔了,披上麵紗,預備走了。店裏的人把我的馬牽來,她仍坐在馬後,我們出發了。

走了一程,我說:“嘉爾曼,那末你願意跟我一塊兒走了,是不是?”

“跟你一塊兒死,是的;可是不能再跟你一塊兒活下去。”

我們正走到一個荒僻的山峽,我勒住了馬。

“是這兒嗎?”她一邊問一邊把身子一縱,下了地。她拿掉麵紗,摔在腳下,一隻手插在腰裏,一動不動,定著眼直瞪著我。

她說:“我明明看出你要殺我;這是我命該如此,可是你不能教我讓步。”

我說:“我這是求你;你心裏放明白些罷。你聽我的話呀!

過去種種都甭提啦。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斷送了的;為了你,我當了土匪,殺了人。嘉爾曼!我的嘉爾曼!讓我把你救出來吧,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來罷。”

她回答:“育才,你的要求,我辦不到。我已經不管你了;你,你還愛著我,所以要殺我。我還能對你扯謊,哄你一下;可是我不願意費事了。咱們之間一切都完了。你是我的羅姆,有權殺死你的羅米;可是嘉爾曼永遠是自由的。她生來是加裏,死了也是加裏。”“那末你是愛呂加了?”我問她。

“是的,我愛過他,像對你一樣愛過一陣,也許還不及愛你的情分。現在我誰都不愛了,我因為愛過了你,還恨我自己呢。”

我撲在她腳下,拿著她的手,把眼淚都掉在她手上。我跟她提到我們一起消磨的美妙的時間。我答應為了討她喜歡,仍舊當土匪當下去,先生,我把一切,一切都犧牲了,但求她仍舊愛我!

她回答說:“仍舊愛你嗎?辦不到。我不願意跟你一起生活了。”

我氣瘋了,拔出刀來,巴不得她害了怕,向我討饒,但這女人簡直是個魔鬼。

我嚷道:“最後再問你一次,願不願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邊說一邊跺腳。

她從手上脫下我送給她的戒指,望草裏扔了。

我戳了她兩刀。那是獨眼龍的刀子,我自己的一把早已斷了。在第二刀上,她一聲不出的倒了下去。那雙直瞪著我的大眼睛,至今在我眼前,一忽兒她眼神模糊了,閉上了眼。

我在屍首前麵失魂落魄的呆了大半天。然後我想起來,嘉爾曼常常說喜歡死後葬在一個樹林裏。我便用刀挖了一個坑,把她放下。我把她的戒指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了,放在坑裏,靠近著她,又插上一個小小的十字架。也許這是不應該的。然後我上了馬,直奔高杜,遇到第一個警衛站就自首了。我承認殺了嘉爾曼,可不願意說出屍身在哪兒。隱修的教士真是一個聖者。他居然替她禱告了,為她的靈魂做了一台彌撒……

可憐的孩子!把她教養成這樣,都是加萊的罪過。

四散布在全歐洲的這個流浪民族,或是稱為波希米,或是稱為奚太諾,或是稱為奇潑賽,或是稱為齊格耐,或是叫做別的名字,至今還是在西班牙為數最多。他們大半都住在,更準確的說是流浪於,南部東部各省,例如蘭答盧迪,哀斯德拉瑪杜,繆西;加塔羅尼亞省內也有很多,——這方麵的波希米人往往流入法國境內。我們南方各地的市集上都有他們的蹤跡。男人的職業不是販馬,便是替騾子剪毛,或是當獸醫;別的行業是修補鍋爐銅器,當然也有作走私和其他不正當的事的。女人的營生是算命,要飯,賣各種有害無害的藥品。

波希米人體格的特點,辨認比描寫容易;你看到了一個,就能從一千個人中認出一個與他同種的人。與住在一地的異族相比,他們的不同之處是在相貌與表情方麵。皮色黑沉沉的,老是比當地的土著深一點。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往往自稱為加萊(黑人)。眼睛的斜視很顯著,但長得很大很美,眼珠很黑,上麵蓋著一簇又濃又長的睫毛。他們的目光大可比之於野獸的目光,大膽與畏縮兼而有之;在這一點上,他們的眼睛把他們的民族性表現得相當準確:狡猾,放肆,同時又天生的怕挨打,像巴奴越一樣。男人多半身段很好,矯捷,輕靈;我記得從來沒遇到一個身體臃腫的。德國的波希米女人好看的居多,但西班牙的奚太那極少有俊俏的。年輕的時候,她們雖然醜,還討人喜歡,但一朝生了孩子就不可向邇了。不論男女,都是出人意外的肮髒,誰要沒親眼見過一個中年婦女的頭發決計想像不出是怎麼回事,縱使你用最粗硬,最油膩,灰土最多的馬鬃來比擬,也還差得很遠。在蘭答盧迪省內某幾個大城市裏,略有姿色的姑娘們對自身的清潔比較注意一些。這般女孩子拿跳舞來賣錢,跳的舞很像我們在狂歡節的公共舞會中禁止的那一種。英國傳教士鮑羅先生,受了聖經會的資助向西班牙境內的波希米人傳教,寫過兩部饒有興味的著作;他說奚太那決不委身於一個異族的男人,絕無例外。我覺得他讚美她們貞操的話是過分的。第一,大半的波希米女人都像奧維特書中的醜婆娘:俏姑娘,你們及時行樂罷。貞潔的女人決沒有人請教。至於長得好看的,那也和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樣,挑選情人的條件很苛:既要討她們喜歡,又要配得上她們。鮑羅先生舉一個實例證明她們的貞操,其實倒是證明他自己的貞操,或者更準確的說,是證明他的天真。他說,他認識一個浪子,送了好幾盎斯黃金給一個奚太那,結果一無所得。我把這故事講給一個蘭答盧迪人聽,他說這個浪子倘若拿出兩三塊銀洋,倒還有得手的希望;把幾個盎斯黃金送給一個波希米女人,其無用正如對一個鄉村客店的姑娘許上一二百萬的願。——雖然如此,奚太那對丈夫的赤膽忠心卻是千真萬確的。為了救丈夫的患難,她們能受盡辛苦,曆盡艱難。他們對自己民族的稱呼之一,羅梅,原義是夫婦,足以說明他們對婚姻關係的重視。以一般而論,他們最主要的優點是鄉情特別重,我的意思是指他們對同族的人的忠實,患難相助的熱心,和作奸犯科的時候嚴守秘密的義氣。但在一切不法的秘密社團中都有類似的情形。

幾個月以前,我在伏越山中參觀一個定居在那裏的波希米部落。在一個女族長的小屋子裏,住著一個非親非故,得了不治之症的波希米人。他原來住在醫院裏受到很好的看護,但特意出來死在同鄉人中間。他在那兒躺了十三個星期。主人把他招待得比同住一屋的兒子女婿還要好。他睡的是一張用幹草與蘚苔鋪得很舒服的床,被褥相當幹淨;家裏別的人,一共有十三個,卻是睡的木板,每塊板隻有三尺長。這是他們待客的情誼。但那個如此仁厚的女人竟當著病人和我說:

“快了,快了,他要死了。”歸根結蒂,這些人的生活太苦了,死亡的預告對他們並不可怕。

波希米人的另一個特點是對宗教問題毫不關心;並非因為他們是強者或是懷疑派。他們從來不標榜什麼無神論。反之,他們所在地的宗教便是他們的宗教,但換一個國家就換一種宗教。在文化落後的民族,迷信往往是代替宗教情緒的,但對波希米人也毫不相幹。利用別人的輕信過日子的人,怎麼自己還會迷信呢?可是我注意到西班牙的波希米人最怕接觸屍首。他們很少肯為了錢而幫喪家把死人抬往墳墓的。

我說過波希米女人會算命。他們在這方麵的確很有本領;但最主要的收入還是賣媚藥。她們不但抓著蝦蟆的腳,替你羈縻朝三暮四的男人的心,或是用磁石的粉末使不愛你的人愛你;必要時還會用法術請魔鬼來幫忙,去年一個西班牙女人告訴我下麵一個故事:有一天她在阿加拉街上走,心事重重,非常悲傷;一個蹲在階沿上的波希米女人招呼她說:“喂,美麗的太太,您的情人把您欺騙了。那是一定的。要不要我替您把他拉回來?”不消說,聽的人是欣然接受了;而且一眼之間請到你心事的人,你怎麼會對她不信任呢?在馬德裏最熱鬧的一條街上,當然不能興妖作法,她們便約定了下一天。

到時,奚太那說:“要把您那不老實的情人拉回來真是太容易了。他可送過您什麼手帕,圍巾,或是麵紗嗎?”人家給了她一塊頭布,她就說:“現在您用暗紅絲線在布的一角縫上一塊銀洋,——另外一角縫半塊錢;這兒縫一個角子;那兒縫兩個五分的。最後,在布的中央縫上一塊金洋,最好是一枚兩塊錢的。”女太太一一照辦了。“現在您把這包頭布給我,我要在半夜十二點正送往公墓。倘若您想瞧瞧奇妙的妖法,不妨跟我一塊兒去,我包您明天就能看到情人。”臨了,波希米女人獨自上公墓去了,那太太怕魔鬼,不敢奉陪。至於可憐的棄婦結果是否能收回她的頭巾,再見她的情人,我讓讀者自己去猜了。

波希米人雖則窮苦,雖則令人感到一種敵意,但在不大有知識的人中間受到相當敬重,使他們引以為豪。他們覺得自己在智力方麵是個優秀的種族,對招留他們的土著老實不客氣表示輕視。伏越山區的一個波希米女人和我說:“外江佬蠢得要死,你哄騙他們也不能算本領。有一天,一個鄉下女人在街上叫我,我便走進她家裏:原來她的爐子冒煙,要我念咒作法。我先要了一大塊鹹肉,然後念念有詞的說了幾句羅馬尼,意思是:你是笨賊,生來是笨賊,死了也是笨賊……

我走到門口,用十足地道的德文告訴她:要你的爐子不冒煙,最可靠的辦法是不生火……說完我拔起腳來就跑。”

波希米族的曆史至今尚是問題。大家知道他們最早的部落人數不多,十五世紀初葉出現於歐洲東部,但說不出從哪兒來的。為什麼到歐洲來的。最可怪的是他們在短時期內,在各個相隔甚遠的地區之中,居然繁殖得如此神速。便是波希米人自己,對於他們的來源也沒保留下什麼父老相傳的說法。

固然,他們多半把埃及當作自己的發源地,但這是一種很古的傳說,他們隻是隨俗附會而已。

多數研究過波希米語的東方語言學者,認為這民族是印度出身。的確,羅馬尼的不少字根與文法形式都是從梵文中化出來的。我們不難想像,波希米族在長途流浪的期間采用了很多外國字。羅馬尼的各種方言中有大量的希臘文,例如骨頭,馬蹄鐵,釘子這些字。現在的情形幾乎是有多少個隔離的波希米部落,就有多少種不同的方言。他們到處對所在地的語言比自己土語講得更流利,土語隻為了當著外人之麵便於自己人交談而講的。德國的波希米人與西班牙的波希米人已經幾百年沒有往來,以雙方的土語比較,仍可發見許多相同的字;但原來的土語,到處都被比較高級的外國語變質了,隻是變質的程度不同而已;因為這些民族不得不用所在地的方言。一方麵是德文,一方麵是西班牙文,把羅馬尼的本質大大的改變了,所以黑森林區的波希米人與蘭答盧迪的同胞已經無法交談,雖然他們隻要聽幾句話,就能知道彼此的土語同出一源。有些極常用的字,我認為在各種土語中都相同,例如在任何地方的波希米字彙中都能找到的:巴尼(水),芒羅(麵包),瑪斯(肉),隆(鹽)。

數目字幾乎是到處一樣的。我覺得德國的波希米語比西班牙的純粹得多,因為前者保留不少原始文法的形式,不像奚太諾采用加斯蒂語的文法形式,但有幾個例外的字仍足證明兩種方言的同源。既然我在此炫耀我關於羅馬尼的微薄的知識,不妨再舉出幾個法國土語中的字,為我們的竊賊向波希米人學來的。

《巴黎的神秘》告訴我們,刀子叫做旭冷,這是純粹的羅馬尼。所有羅馬尼的方言都把刀叫做旭利。

維杜克把馬叫做格蘭,也是波希米語。還有巴黎土話把波希米人叫做羅馬尼希,是從波希米語的羅馬南·察佛一字變化出來的。可是我自己很得意的,是找出了弗裏摩斯一字的字源,意義是神色,臉;那是所有的小學生,至少我小時候的同伴都用的切口。烏打於一六四0年份編的字典就有飛爾裏摩斯一字。而羅馬尼中的飛爾拉,飛拉便是臉孔的意思;摩伊也是一個同義字,等於拉丁文中的奧斯與摩索斯都可作臉孔解。把飛爾拉和摩伊連在一起,變成飛爾拉摩伊,在一個波希米修辭學者是極容易了解的,而我認為這種混合的辦法與波希米語的本質也相符。

對於嘉爾曼的讀者,我這點兒羅馬尼學問也誇耀得很夠了。讓我用一句非常恰當的波希米俗語作結束吧,那叫做:嘴巴閉得緊,蒼蠅飛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