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船是誰與你雇的?”如玉道:“就是騙生員的朋友尤魁雇的。他說從濟寧起,到蘇州止,共是三十八兩船價。”知府道:“南方有船行,與北方有車行驢行一般,設立這個行頭,原就是防備此等拐騙劫奪、殺害等事。你既無船票,這來往的船有千千萬萬,教本府從那一支船拿起?”如玉聽了,叩頭有聲,痛哭不止。知府見他哭的甚是可憐,立即將平素能辦事的衙役,按名喚上八個來,吩咐道:“適才這溫如玉被騙情由,你們都是聽見的,可著該房出兩張票,你八人分為兩班,一班沿江向下路追訪,一班過江從上路追訪,見馬溜船無分大小,即盤潔。立限十日,有無即來銷票。銀至九千兩,為數甚多,不拘那一班拿獲,著溫如玉與銀四百兩。”又向如玉道:“你可願意麼?”如玉連連叩頭道:“生員與其全丟,果能拿獲, 就送他們八百兩也情願。”隨同差役下來,問了尤魁、穀大恩年貌,並船戶人等形狀,八人領票欣喜分頭而去。如玉複到江邊,站了好半晌,心裏還想他們一時泊船在別處,找尋回來,亦未敢定。眾家人又持他入城,尋店歇下。雖然行李一無所有,幸而家人們身邊都是幾兩散碎銀子,主仆用度。又時到府行探聽。至十一日早堂,將如王傳去,知府道:“差去衙役,前後俱回,查訪不出。我想尤魁等俱是山東泰安州人,你可連夜回去稟官,拿他兩家家屬審問。去罷,在此無益。”如玉聽了,覺得是正話,又怕水路遲延,過江到楊州雇了包程牲口,星夜回鄉。 原來尤魁本意也不想望八九千兩銀子,隻想著一早一晚,瞅空兒偷竊幾百,又慮一人拿不了許多,因此勾通了個穀大恩。
這穀大恩是個小官出身,幼年時與尤魁不清楚,如今雖各老大,到的還是知己。這樣話是最容易透達的,兩人已講明得多少,尤魁七分,大恩三分。自如玉與他們安家銀兩後,第二日尤魁著他大兒尤繼先,次子尤效先,同穀大恩兒子螟兒,帶領家屬,以省城探親為名,各安頓在濟寧小閘口,尋了幾間房住下,等候消息。皆因尤魁已看透了如玉主仆,率皆浮浪有餘,都是些不經事的癡貨,十分已拿穩了九分,不怕不得幾百兩。若托他兩人兌貨,又在幾千兩上下了。誰想尤魁雇的船偏又是隻賊船,久慣謀財害人性命。船主叫蘇旺,稍工水手,各姓張王李趙,究竟都是他弟兄子侄,不過為遮飾客人的耳目。自那日如玉主仆下船時,早被蘇旺等看破,見個個俱是些憨兒,止有尤魁略老作些,也不像個久走江湖的人。又見行李沉重,知是一注大財。隻因時候不巧,偏對著貢船糧船生意船,晝夜來往不斷,硬做不得。欲要將他們暗中下些毒藥,害死六七個人性命,內中有兩三個不吃,便不妥當。因此想出個一天止走半天的路, 於空野無救應地方灣船,候好機會。過了七八天,方知尤魁、穀大恩是請來的朋友,不是一家人,又見尤、穀二人時常眉眉眼眼的露意。蘇旺是積年水賊,看出兩人非正路人,時常於船前船後在尤魁前獻些殷勤,日夜言來語去,彼此探聽口氣。不過三兩天,就各道心事,打成了一路,說明若得手後,尤魁是主謀的,分一半;穀大恩與船戶,各分一半。一路遇名勝地方,即攢掇玉主仆遊玩。奈船中總有一兩個家人,動不得手腳。這日到金山寺下,是從北至南有名的一處大觀地方,合該如玉倒運。蘇旺、尤魁等撥開船,連夜趕回濟寧,把如玉箱櫃打開。
尤魁分了四千餘兩,穀大恩與船戶等人平分了那一半。蘇旺將如玉的衣服被褥一件不要,讓與一尤、穀二人。尤魁又找與一百銀子,大家分首。
尤、穀二人得此大財,各將家小搬上,雇了一個大毛棚子,星夜奔到浙江杭州城中,租了幾間房住下。後來見省城人煙湊集,恐被人物色出來,兩人商量著,又搬到象山縣,各買了一處房子,在一條巷內居住。尤魁第二個兒子,尚未定親,兩人結了兒女姻親,娉定穀大恩女兒做次媳。又治買了些困地,過度極受用日月。不幾年,倭寇(即日本國也)由大隅島首犯象山縣,文武失守,致令攻破城垣,任情殺戳。其時尤魁鑽在一地板下躲避,餓了兩日一夜。旋即火發,尤魁從地板中扒出,倭寇到去了,家中男女一個也不見,房屋燒的七零八落。放眼四眼,滿城煙火迷天,號哭之聲,振動山嶽。不但自己家屬不知存亡,連穀大恩家男女也沒見一個。痛哭了幾天。本城內外尋訪不見,又傳聞倭寇有複來之信,沒奈何奔走蘇州。盤費告盡,便與人相麵,每天混兒文錢度日。滿心裏還想夫妻父子重逢。不意得一翻胃病,起初吃了便吐,次後一物不能下咽,硬行餓死。雖同穀大恩坑害了溫如玉,卻落了這樣個結局。這都 是後話。天道報還,可不畏哉!正是:
這樣得來,那般失去。
利己損人,究複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