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宋文(一)(3 / 3)

辨奸論 蘇洵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誌,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誌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複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麵垢不忘先,衣垢不忘 ,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禍之至於此哉!不然,於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送石昌言北使引 蘇洵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後漸長,亦稍佑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以壯大,乃能感悔,摧折複學。又數年,遊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問,如平生歡;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為文,中心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

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製,乃為天子出使萬裏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衝口舌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曰:“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凡虜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也;中類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為夷狄笑。

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大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無日能為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況於夷狄!請以為贈。

留侯論 蘇軾迸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複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刀,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叁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誌,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臂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誌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