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宋文(二)(1 / 3)

放鶴亭記 蘇軾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扇。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麵,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裏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表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麵之君不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麵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複擊!獨終日於澗穀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可以久留!

石鍾山記 蘇軾水經雲:“彭蠡之口,有石鍾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鍾”;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鍾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餘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醜,餘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 焉;餘固笑而不信也。

至暮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 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 且笑於山穀中者,或曰:“此鸛鶴也。”餘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 如鍾鼓不絕,舟人大恐。

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戈相吞吐,有 坎鏜之聲,與向之噌 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日:“汝識之乎?噌 者,周景王之無射也; 坎鏜 者,魏莊子之歌鍾也;古之人不餘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餘同,而言之不詳。

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餘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韓文公廟碑 蘇軾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田、呂自嶽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日:“我善養吾洗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

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曆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複歸於正,蓋叁百年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痔叁軍之帥。此豈非參一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扒嚐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 、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 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 蒿淒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決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鹹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曆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 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學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前赤壁賦 蘇軾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 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 ,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先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板。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鬆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酒與魚,複遊於赤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