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曆史研究法》之一節(上略)(1 / 1)

《中國曆史研究法》之一節(上略)

玄奘者,我國留學生宗匠而思想界一巨子也。吾因欲研究其一生學業進步之跡,乃發心為之作年譜。吾所憑借之資料甚富,合計殆不下二十餘種,而其最重要者,一為道宣之《續高僧傳》,二為慧立之《慈恩法師傳》,二人皆奘之親受業弟子,為其師作傳,正吾所謂第一等史料也。乃吾研究愈進,而愈感困難,兩傳中矛盾之點甚多,或甲誤,或乙誤,或甲乙俱誤。吾列舉若幹問題,欲一一悉求其真,有略已解決者,有卒未能解決者。試舉吾所認為略已解決之一事,借此以示吾研究之徑路:——玄奘留學凡十七年,此既定之事實也;其歸國在貞觀十九年正月,此又既定之事實也。然則其初出遊果在何年乎?自兩傳以及其他有關係之資料,皆雲貞觀三年八月,鹹無異辭,吾則因懷疑而研究,研究之結果,考定為貞觀元年。吾曷為忽對於三年說而起懷疑耶?三年至十九年,恰為十七個年頭,本無甚可疑也。吾因讀《慈恩傳》,見奘在於闐所上表中有“貞觀三年出遊今已十七年”等語;上表年月傳雖失載,然循按上下文,確知其在貞觀十八年春夏之交;吾忽覺此語有矛盾。此為吾懷疑之出發點。從貞觀十八年上溯,所謂十七年者,若作十七個年頭解,其出遊時可雲在貞觀二年,若作滿十七年解,則應為貞觀元年,吾於是姑立元年二年之兩種假說以從事研究,吾乃將《慈恩傳》中所記行程及各地淹留歲月詳細調查,覺玄奘自初發長安以迄婦達於闐,最少亦須滿十六年有半之時日,乃敷分配;吾於是漸棄其二年之假說,而傾向元年之假說。雖然,現存數十種資料皆雲三年,僅恃此區區之反證而臆改之,非學者態度所宜出也。然吾不忍棄吾之假說,吾仍努力前進。吾已知奘之出遊,為冒禁越境;然冒禁何以能無阻?吾查《續高僧傳》本傳,見有“會貞觀三年,時遭霜險,下敕道俗,隨豐四出”數語;吾因此知奘之出境,乃攙在饑民隊中,而其年之饑,實因霜災。吾乃亟查貞觀三年是否有霜災,取新舊《唐書·太宗紀》閱之,確無是事。於是三年說已消極的得一有力之反證。再查元年,則新書雲:“八月,河南隴右邊州霜,”又雲:“十月丁酉,以歲饑減膳,”舊書雲:“八月……關東及河南隴右沿邊諸州霜害秋稼,”又雲:“是歲關中饑,至有鬻男女者,”是元年確有饑荒,而成災又確由霜害,於是吾之元年說,忽積極的得一極有力之正證矣。惟舊書於二年複有“八月河南河北大霜人饑”一語,新書則無有;不知為舊書誤複耶?抑兩年連遭霜災而新書於二年有闕文耶?如是則二年之假說,仍有存立之餘地。吾決意再覓證據以決此疑。吾乃研究奘途中所遇之人,其名之可考見者凡三,一曰涼州都督李大亮,二曰高昌王麴文泰,三曰西突厥可汗葉護。吾查大亮傳及高昌傳,見二人皆自元年至四年在其位,不成問題。及查西突厥傳,乃忽有意外之獲;兩書皆言葉護於貞觀初被其叔所弑,其叔僭立,稱俟毗可汗,然皆未著其被弑在何年。惟新書雲:“貞觀四年俟毗可汗來請昏太宗詔曰,安厥方亂,何以昏為,”是葉護被弑,最晚亦當在貞觀三年前。再按《慈恩傳》所記奘行程,若果以貞觀三年八月發長安者,則當以四年五月初乃抵突厥,其時之可汗,已為俟毗而非葉護矣。於是三月說之不能成立又得一強有力之反證。吾猶不滿足,必欲得葉護被弑確年以為快,吾查《資治通鑒》,得之矣,貞觀二年也!吾固知《通鑒》必有所本,然終以不得之於正史,未能躊躇滿誌,吾發憤取新舊《唐書》諸蠻夷傳凡與突厥有關係之國徧繙之,卒乃在新書《薛延陀傳》得一條雲:“值貞觀二年突厥葉護可汗見弑”,於是葉護斌年無問題矣。玄奘之行,既假霜災,則無論為元年為二年為三年,皆以八月後首塗,蓋無可疑;然則非惟三年說不能成立,即二年說亦不能成立。何則?二年八月後首塗,必三年五月乃抵突厥,即已不及見葉護也。吾至是乃大樂,自覺吾之懷疑有效,吾之研究不虛,吾所立“玄奘貞觀元年首塗留學”之假說殆成鐵案矣!其有小小不可解者,則何以諸書皆同出一轍,意無歧異?然此亦易解,諸書所采,同一藍本,藍本誤則悉隨之而誤矣,再問藍本何故誤?則或因逆溯十七個年頭,偶未細思,致有此失;甚至或為傳寫之訛,亦未可知也。再問十八年玄奘自上之表文何以亦誤?則或後人據他書校改,亦在情理中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