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子》成書年代
這部書(按:本文初發表於《梁任公學術講演集》時題《評胡適著〈中國哲學史大綱〉》,《古史辨》轉載時取其一節,改題今名,這部書即指胡書)從老子、孔子講起,蔡孑民先生說他“有截斷眾流的手段”(《序文》),這是我極同意的。但應否從老子起,還是問題;這卻不能怪胡先生,因為這問題是我新近才發生的。我很疑心,《老子》這部書的著作年代是戰國之末。諸君請恕我枝出題外,許我趁這機會陳述鄙見。
我們考老子履曆,除了《史記·老莊申韓列傳》外,是沒有一篇比之再可靠的了。但那篇實在迷離惝恍,一個人的傳有三個人的化身:第一個是孔子問禮於老聃,第二個是老萊子,第三個是太史儋。又說:“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曰二百餘歲。”又說:“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這樣說來,老子這個人,簡直成了“神話化”了。所以崔東壁說著書的人決不是老聃,汪容甫(賢按:容甫是汪中的字)更咬定他是太史儋;特因舊說入人太深,很少人肯聽信他們。我細讀那篇傳,前頭一大段,固然是神話,但後頭卻有幾句是人話;他說:“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子解,為膠西王卭太傅。”這幾句話就很發生出疑問。魏列為諸國(賢按:國當作侯),在孔子卒後六(賢按:六當作七)十七年,老子既是孔子先輩,他的世兄,還捱得到做魏將,已是奇事;再查《孔子世家》,孔子十代孫藂為漢高祖將,封蓼侯,十三代孫安國,當漢景、武時;前輩的老子八代孫,和後輩的孔子的十三代孫同時,未免不合情理,這是第一件可疑。孔子樂道人之善,對於前輩或當時的賢士大夫如子產、蘧伯玉等輩,都常常稱歎,象《史記》說的“老子猶龍”那一段話,孔子既有恁麼一位心悅誠服的老夫子,何故別的書裏頭沒有稱道一句?再者:墨子、孟子都是極好批評人的人,他們又都不是固陋,諒來不至於連那著“五千言”的“博大真人”都不知道,何故始終不提一字?這是第二件可疑。就令承認有老聃這個人,孔子曾向他問過禮,那麼《禮記·曾子問篇》記他五段的談話,比較的可信(因為裏頭有講日食的事實),卻是據那談話看來,老聃是一位拘謹守禮的人,和五千言的精神,恰恰相反(這話前人已曾說過)(賢按:指汪中的《老子考異》),這是第三件可疑。《史記》這一大堆神話,我們試把他娘家根究一根究,可以說什有八九是從《莊子》中《天道》、《天運》、《外物》三篇湊雜而成,那些故事,有些說是屬於老聃,有些說是屬於老萊子,莊子寓言十九,本來就不能拿作曆史譚看待,何況連主名都不確定,這是第四件可疑。從思想係統上論:老子的話,太自由了,太激烈了,象“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茲彰,盜賊多有”;“六親不合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這一類的話,不大象春秋時人說的;果然有了這一派議論,不應當時的人不受他的影響,我們在《左傳》、《論語》、《墨子》等書裏頭為什麼找不出一點痕跡呢,這是第五件可疑。再從文字語氣上論:《老子》書中用“王侯”、“侯王”、“王公”、“萬乘之君”等字樣者凡五處,用“取天下”字樣者凡三處,這種成語,象不是春秋時人所有;還有用“仁義”對舉的好幾處,這兩個字連用,是孟子的專賣品,從前象是沒有的;還有“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這一類的話,象是經過馬陵、長平等戰役的人才有這種感覺,春秋時雖以城濮、郡陵……等等有名大戰,也不見死多少人,損害多少地方,那時的人怎會說出這種話呢?還有“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這種官名,都是戰國的,前人已經說過了,這是第六件可疑。這樣說來,《老子》這部書,或者身分很晚,到底在莊周前或在其後,還有商量餘地。果然如此,那麼胡先生所說三百年結的胎,頭一胎養成這位老子,便有點來曆不明了。胡先生對於諸子年代,考核精詳,是他名著裏頭特色之一,不曉得為什麼,象他這樣勇於疑古的急先鋒,忽然對於這位“老太爺”的年代竟自不發生問題!胡先生聽了我這一番話,隻怕要引為同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