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進行考證工作(續)(2 / 3)

夏商周三代文字史料少,許多問題一時弄不清楚,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可以付之闕如,留待將來。切切不可妄立新說,再從晚出古書中來尋找“證據”,這種情況過去有過,現在也還有。

六,不要牽強附會,曲解材料,特別是不要濫用同音假借的辦法。

古代由於字少,字義也不固定,隻要音相同,往往可以通用,這就是所謂“同音假借”。這種情況到漢以後就比較少了,先秦時則很多。後代有些人就因此而濫用通假的方法去解釋古書,成了一種弊病。舉例來說,《詩·周南·汝墳》:“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遵彼汝墳,伐其條肆。既見君子,不我遐棄……。”這裏的“汝”,是指河南的汝水,詩的本義可能是寫一個婦人去尋找自己的男人,以及他們見麵的情況。這本來是很簡單明了的,但一位古史家卻解釋得非常離奇。他引《竹書紀年》宣王三十六年“王伐條戎,奔戎,王師敗績”的記載,說《汝墳》裏的“條枚”就是指條戎;並且引《孟子》、《左傳》,證明“條”也就是“分魯公以殷民六族”裏的條氏;另外,秦國有徐氏、修魚氏,他說徐、修、條都是同音,所以都通用。又說魯公伯禽伐淮夷,這個“淮”字古音讀如“椎”(音堆),椎、條聲母同為定鈕,所以淮夷與條戎也是一族。又與鳴條之條同音,而鳴條是叟瞞的倒音,即鳴與瞞同音,條與叟同音,所以它們也是一族。叟瞞在春秋時屬於長狄。這樣一來,西戎、淮夷、北狄、東方殷民六族,全是一族。又說汝墳之墳古音奔,所以就是奔戎;奔與彭同音,所以它和大彭(在河南、湖北之間)也是一族;而條和巢也同音,所以它和安徽一帶的巢國也是一族。按照這種解釋,周的四圍的少數民族都成一族了。詩中有“王室如燬”一語,宣王雖打過敗仗,也不至於這樣,顯然這是東遷以後的詩,作者卻說成宣王時,而且把東南西北的各族人都說成一家,這種考證方法實在是牽強附會得近乎遊戲。

再舉一個例子。殷人習俗用甲、乙、丙、丁等天幹字作廟號,所以青銅器銘文中常常見到“父丁”、“祖甲”、“妣丙”之類的稱呼。當時十個天幹字的寫法與現在很不一樣,如“丁”寫作“”,“丙”寫作“”,這是稍具古文字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的事。但是,有人在考證古史時卻別出心裁地說,“”不是“丁”字,而是“珠”字,“”是“鉏”字。又說珠與鉏、鑄、郰、祝、楚等同音,因此可以通用。由於古書上有“帝嚳封於鉏”的記載,所以凡有這類銘文的青銅器都屬於五帝時期的製作物。他還據此進一步“考證”出了七種“五帝時期的貨幣”,從唐堯、帝嚳到軒轅、顓頊、神農時的貨幣色色俱全。他還斷言,“商三句兵”中的第一個“大父日癸”就是帝顓頊祖珠的元子、帝顓頊柱氏的首目。第二個“大父日癸”多是前者的繼承人,是掌握祭祀大典的禮官。他還聲稱,根據金文族稱的音標規律,可以整理出一部“有係統的五帝簡史”,雲雲。象他這樣判定銅器的時代,真比變戲法還容易,既不需要考古地層學和器形學的科學證明,也不需要古文獻的確切根據,隻要靠一兩個字的“通轉”,就把大批商周青銅器劃入五帝時代。雖然結論聳人聽聞,但終究是紙糊的房子,經不起一戳。

在古漢語中,語音與語義之間不一定有必然的聯係,不能認為某音必然要表達某義。我們應當吸取漢人濫用聲訓的教訓,使用聲訓方法時,一定要十分慎重,要有足夠的證據。如果把通假的範圍擴大到所有的雙聲疊韻,牽強附會,強作新解,就會笑話百出,使考證庸俗化。因為按照那種方法,我們完全可以說劉備就是呂布,劉、呂是雙聲,備、布也是雙聲。也可以說莊周就是楊朱,莊、楊迭韻,周、朱雙聲。還可以說兔就是虎、鴿就是鶴,因為它們都是同韻字。甚至可以說魚就是象,魚是魚部字,象是陽部字,魚陽可以對轉。這種例子簡直舉不勝舉。可見,在考釋字義時乞助於通假、通轉,雖然能左右逢源、隨心所欲,卻是十分危險的。總之,用通假辦法去解古書,必須有證據,沒有證據就是主觀臆斷。孔子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八佾》)二千多年前的孔子都懂得證據的重要性,今天的學者反而不懂,就很不應該了。

七,有人為了政治上的鬥爭,假借學術上的考證之名,隻憑自己的主觀想象,提出新的解釋,而不要堅實可靠的證據,雖可蒙騙於一時,假象終會被拆穿。這可以康有為為代表的一派今文學家所做的考證,作為隻憑想象,不要證據的典型。康有為作《新學偽經考》,依照他的觀點,凡古文經都是出於劉歆偽造,象《左傳》、《古文尚書》、《周禮》、《逸禮》等等,全是劉歆一手偽造出來的。這種看法是否有什麼根據呢?沒有,完全是出於主觀想象。現在相信他的說法的人已經不多了,因為他的論點實在站不住腳。但也有少數人例外,不久前還有人寫文章、寫書,替康有為辯護,但他的一些所謂“證據”卻十分可笑。例如他根據司馬遷說過左丘明作“春秋國語”,沒有說作《左傳》,所以《左傳》肯定是劉歆偽造的。他不知漢代今文學稱《公羊傳》為《春秋》,古文家則稱《左傳》為《春秋》,這是有明證的。而且《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明明說“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左氏春秋》可能是《左傳》的舊稱,怎麼能說司馬遷未說《左傳》是左丘明作的呢?他還說《左傳》是抄襲《史記》而成。我們知道,《左傳》最晚成書於戰國,怎麼可能抄《史記》呢?果真如此,《左傳》就應當與《史記》記事一樣,但實際上《左傳》和《史記》說的往往不一樣。例如《左傳》說共伯和幹王位,而《史記》則說是周、召二公共和行政。《史記·晉世家》講趙盾全家被屠岸賈所殺,隻剩下一個孤兒,並且還有程嬰、公孫杵臼等救孤兒,為趙家報仇的故事,《左傳》裏卻根本沒有這回事。這怎麼能夠說《左傳》是抄襲《史記》的呢?象這一類的所謂考證,就是不要客觀證據,全憑主觀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