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進行考證工作(續)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錯誤也不少。如以周景王十五年(公元前530年)為吳王餘昧元年,即是一例。餘昧兄餘祭元年在周靈王二十五年(公元前547年),即魯襄公二十六年,在位四年卒。《春秋》襄公二十九年書:“閽弑吳子餘祭。”《左傳》:“吳人伐越,獲俘焉,以為閽,使守舟。吳子餘祭觀舟,閽以刀弑之。”《史記·吳太伯世家》誤書為“十七年王餘祭卒”,《十二諸侯年表》同誤。其實,吳王餘昧元年應在周景王二年(公元前543年)(《辭海》卷末的“十二諸侯紀年表”依《史記》餘祭在位十七年,餘昧元年在景王十五年,亦誤)。
《史記》兩年表的錯誤很多,不能盡舉,今人據《竹書紀年》多所訂正。因《竹書紀年》是魏國史書,記戰國事最真確,這也證明第一手材料在考證上的重要。
顏師古的《漢書》注,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曆來為史家所推崇,但是,我們也不能處處盲從。如《漢書·功臣表》:“留侯張良以韓申都下韓。”顏注:“韓申都,即韓王信也。《楚漢春秋》作‘信都’,古信申同音。”連劉知幾對顏說也深信不疑。《漢書·張良傳》:“項梁使良求韓成,立為韓王,以良為韓司徒。”可見,韓司徒是項梁授予張良的官職。《漢書·功臣表》的“韓申都”、《史記·留侯世家》的“韓申徒”都是韓司徒的同音假借,顏師古以韓司徒張良為韓王信,顯然是錯誤的。
上舉史書記載錯誤,不過是幾個例子,還可舉出很多。從這些例子中,我們可以得到啟發,在讀古書時,一定要十分細心,不可大意,倘若粗心浮氣,不僅不能發現問題,而且會跟著犯錯誤。
五,不要用很晚出的書裏的材料來解釋古代的曆史和古禮。
過去講周代曆史的人,往往都喜歡用《周禮》做證據,來解釋西周的禮製和史事。解放以後,依然如此。客觀原因是周代的史料少,在沒有辦法時,往往乞助於《周禮》。《周禮》成書的年代,不會早於戰國時期,假定它編成於戰國,距離周初也有六七百年了。先秦古書沒有引用《周禮》的,也沒有一部書和它的寫法一樣。顯然,《周禮》的作者根據一些先秦的零碎材料,加以係統的整理,描繪了一個理想國,然而這個理想國與先秦古籍和金文往往抵牾。例如,孟子講西周封國,公百裏,侯七十裏,子、男五十裏,這符合周代的情況,因為當時人口不多,占地也很小。到戰國時,各國疆域擴大很多了,於是《周禮》根據戰國的情況,解說周初的封國:公五百裏、侯四百裏、伯三百裏、子二百裏、男一百裏,這就與事實完全不符。再如講九服,《尚書·酒誥》說到內服、外服,內服即王畿,外服即諸侯(據《令彝》與《大盂鼎》殷周隻有侯、甸、男三服,無衛服)。《國語》把它變成五服,名字也不一樣了;《周禮》又把它變成九服,每服五百裏,實則周製決不可能如此整齊,疆土也不可能如此之大。再如講賦稅製度,與其他古書記載全不一樣。其他如土地製度、軍隊製度、鄉遂製度、官製,無不如此。春秋以前不用“軍”字表示軍隊的名稱,一般叫“師”,或是叫“旅”;春秋時代才開始有“軍”的名稱,但仍然是師、軍並用,到戰國時才一律稱“軍”。而《周禮》卻講周代天子六軍,諸侯大國三軍,等等,顯然是出於想象。再如官製,《周禮》把西周職官分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以塚宰、宗伯、司徒、司馬、司寇(冬官缺,當是司空)等官為六官之長,這樣整齊的官製不見於《尚書》和金文,故知其全出自理想。再如,金文中常見“善夫”之官,是天子近臣,掌出納王命之職。到《周禮》,“善夫”變成了“膳夫”,成了廚師。又如“師氏”,原是領兵的官,到《周禮》卻成了教書的老師。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顯然,我們不能依據這樣一部書來解釋周代的製度。
漢人寫書好稱引古昔,廣搜博采,以多為勝。有的書記三代名物、典章製度、帝王世係等,無所不備。如《禮記·明堂位》記述虞、夏、殷、周的禮器,車、馬、尊、爵、俎、豆等等,應有盡有,燦然大備。車,有虞氏是鸞車,夏後氏是鸞車,殷人是大路,周人是乘路;尊,有虞氏的叫泰,夏後氏的叫山鉤,殷人的叫著,周人的叫犧象。如果三代禮器到漢代還如此詳備,為什麼春秋時的孔子還要發出“文獻不足征”的慨歎呢?這裏的奧妙,是不言自明的。
《淮南子》一書,內容也極駁雜,有些簡直是無稽之談。比如,書中記載上古的疆域時說:“紂之地,左東海、右流沙、前交趾、後幽都”,“夏桀、殷周之盛也,人跡所至,舟車所通,莫不為郡縣”。據此,則夏殷之時不僅疆域遼闊,北到今天的長城以外,南到今天的越南北部,西到今天的敦煌,東到大海,而且有了郡縣製。可以與這種記載相媲美的還有《大戴禮記》,說顓頊時的疆域就“北至於幽陵,南至於交趾,西濟於流沙,東至於蟠木”,四至的地名雖略有變動,版圖並未縮小,年代卻又大大地推前了。如果據此,中國自遠古就是一個大一統的帝國,我們當然不能上這種書的當。孟子說過:“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裏者也。”荀子也說:“古者百王之一天下、臣諸侯也,未有過封內千裏者也。”《詩·商頌》炫耀殷的武功,也隻說“邦畿千裏”。大一統的局麵直到秦始皇時才出現,《琅玡刻石》說:“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明眼人一看便知,《琅玡刻石》正是《淮南子》、《大戴禮記》所說疆域的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