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為儒家的性命之學,到秦漢以後就趨於廢缺,至唐代衰落到了“極於剝”的地位,儒家的“性命之書雖存,學者莫能明,是故皆入於莊列老釋”。他以《中庸》為主要的理論依據,旁采《易傳》、《大學》、《樂記》等儒學經典,綜合老子的“複歸”、莊子的“心齋”以及佛教禪宗、天台宗的部分思想,建立了自己的心性學說。
1.性與情的關係。
李翱的《複性書》是從闡述性、情關係著手展開論述的。性、情問題雖然是儒家的舊話題,但李翱將它特別加以提出和發揮,既區別於先儒,也與同時的韓愈不同。第一,性者天之命,情者性之動。
李翱在《複性書》中,開章明義地說: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
他把性、情這一對範疇進行了明確的界定,說:“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也就是說,性是與生俱來、普遍存在於每個個體生命之中的,聖人與幾人(百姓)是沒有差別的。所以他又說“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也。”而且“人之性皆善”,用孟子的話來解釋李翱所謂的“性”,就是“善端”;用佛教的話來解釋李翱所謂的“性”,就是“佛性。”佛教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可以與李翱所謂“百姓之性與聖人之性弗差”相參照。至於七情,是先天之“性”被蒙蔽而有所惑而產生的,所以說“情者性之動也”。
第二,性與情不相無。
性與情雖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別,但性與情是互為體用的,性情相生。他說:
性與情不相無也。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
“情”是由於“性”被蒙蔽而生,那麼它就不是平白無故從天而降的,它與“性”相輔相成。而且“性”也離不斧“情”,一般人的“性”往往為“情”所昏,隻有將覆蓋在“性”上的“情”拂拭而去,“性”才會明朗,所以說“性不自性,由情以明”。由此我們不禁想到禪宗北派神秀“時時勤拂拭,勿使染塵埃”的著名偈語。
第三,性善情惡,性情相對。
李翱雖然承認性情相生,但認為“情者妄也,邪也。”又說:“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所謂情,他認為是“嗜欲愛憎之心”,隻有這種妄情熄滅,本性才會清明。隻有“情”才會“為不善”,而“性”是絕對“善”的。李翱在《複性書》中,有時把性、情完全對立,認為性是惡,是邪,認為“情不作,性斯充矣”;有時又說“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承認“情”也不完全是惡,也有善的成份。這樣,論證上顯得有些混亂和前後矛盾。雖然如此,李翱還是基本上否定“情”的。
第四,聖人與凡人的區別。
在李翱看來,聖人之“性”與凡人之“性”是沒有差別的。在《複性書》中,他以問答體的形式寫道:
問曰:凡人之性猶聖人之性歟?曰: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也就是說,凡人之“性”與聖人之“性”都是先天具有的,所不同的地方在於,聖人得到這種先天之“性”,沒有被嗜欲好惡等邪情所汙染,所以是純粹的“性”。至於一般的凡人,“性”被嗜欲好惡所蒙蔽,即有七情六欲籠罩在“性”上麵,所以“性”是不純潔的,不清明的。
那麼,聖人有沒有“情”?李翱是這樣回答的:“聖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耀而光,製作參乎天地,變化合乎陰陽,雖有情也,未嚐有情也。”也就是說,聖人之“性”不為“情”所動,所以雖然“有情”,但“未嚐有情”。這句話有些晦澀,不妨再看一下《複性書》中所言:
問曰:堯舜豈不有情邪?曰:聖人至誠而已矣。堯舜之舉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囗兜,殛鯀,竄三苗,非怒也;中於節而已矣。其所以皆中節者,設教於天下故也。
可見,李翱認為,普通人所理解的“情”,在聖人身上是沒有的,聖人非喜非怒,動作都出於至誠,都是“中節”的。他引《中庸》的話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李翱的論述開啟了後來理學家常說的“已發未發”的先聲。
2.複性的方法:
聖人之性“寂然不動,廣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進通天下之故,行止語默無不處於極也”,既然是先天不被情所動,也就不必“複性”了。而普通人則不然,“性”即為“邪情”所蔽,那麼就需要加以修煉,複其性以歸其源,使“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因此,李翱提出了一些“複性滅情”的方法。
第一,弗慮弗思,情則不生。
這是“複性”的第一步。所謂“弗慮弗思”,就是要擺脫思慮活動對清靜本性的煩擾,斬斷思慮活動與妄情之間的聯係,這樣,妄情就難以產生和發展,這就是“正思”,即“無慮無思”。這一步就是“齋戒其心”,即以寂靜的方法使思慮不動,以達到需心滅情的目的。這種“齋心”說實際上來源於《莊子》,要求用主觀的方法,靠自己的主觀能動性,迫使自己的思慮活動不與外界接觸。
第二,本無有思,動靜皆離。
“弗慮弗思”還僅僅是消滅妄情的第一步,遠不徹底。李翱認為“弗慮弗思”是“猶未離於靜焉。有靜必有動,有動必有靜,動靜不息,是乃情也。”也就是說,還沒有超出有動有靜的層次。靜和動是一對矛盾,由靜可以生動,由動可以生靜,因此,以靜製動,無異於“以情止情”,是不能真正達到“複性”目的的。而且“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因此在第一步之後,必須還要接著完成第二步、第三步,即:“方靜之時,知心無思者,是齋戒也;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是至誠也。”這樣,李翱把“複性”的過程分為循序漸進的三個步驟:第一步即“弗思弗慮”,將思慮活動排除在心外;第二步即“知心無思”,就是要明白心本無思,是外在事物引起心的思慮活動。這二步“思”雖不存於心,但還沒有否認“思”在心外的客觀存在,正如禪宗北支神秀所說要對心“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第三步即“知本無有思”,思慮不僅不存在於心中,連它在心外也不存在了。正如禪宗南派慧能所說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靜,何處染塵埃。”心外的思(塵埃)都不存在了,當然就沒有邪情來汙染真性,“複性”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用佛教術語說,是由“漸悟”達到“頓悟”的過程,達到“至誠”的神秘境界。這樣,就與聖人相差無幾了。
第三,視聽言行,循禮而動。
李翱講“複性”,具有明顯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動靜皆離,寂然不動”的神秘方法,無異於教人不暗不聞,閉目塞聰,難免使人糊塗。李翱本人也有所覺察,所以他解釋說:“不睹不聞,是非人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者,斯可矣。無不知也,無弗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既視聽昭昭,又不起於見聞,要達到“無不知”“無弗為”,這顯然又是一種超凡的境界。在《複性書》的另一處,他用通俗得多的語言說:
聖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於聖也,故製禮以節之,作樂以和之。安於和樂,樂之本也;動而中禮,禮之本也。故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步則聞珮玉之音,無故不廢琴瑟,視聽言行循禮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
聖人製禮作樂,目的就是教人循禮而動,忘記嗜欲,而歸於性命之道,也就是“複其性”而“歸其源”,用禮教約束自己,使妄情消減,真性複明,由格物致知達到正心誠意。李翱引《大學》的話說,致知在格物,“知至故意誠,意誠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齊,家齊而國理,國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參天地者也。”這樣,他的“複性”論由神秘的體驗最終落實到了人倫日用,關係到了現實的社會、政治生活,從而區別於佛教的“明心見性”論,老莊的“心齋”“坐忘”論,顯示出儒家心性化的性格特征。
3.複性論對後世的影響
《複性書》以儒為主,綜合佛、道二家(特別是佛教)的思想,加以創造性的溶鑄,形成一種較為係統的心性理論,補充和完善了儒學在心性論方麵的不足,豐富了儒家思想。李翱從儒學眾多的問題中拈出性、情這一對範疇進行深入的闡述,擺脫了漢唐以來研究儒學重訓詁章句的傳統思想方法,開辟了新的風氣。從此以後,心性問題成為後世儒學討論的主要話題。宋明理學家大都講性情、理欲之辨;追本其源流,不能不說李翱《複性書》開創了先聲。
李翱於儒家眾多的經典中,著重表彰《中庸》,對《中庸》的心性論作了創造性的發揮。歐陽修在《讀李翱文》中說,“予始讀翱《複性書》三篇,曰:此《中庸》之義疏耳。”李翱在《複性書》中還屢次征引《大學》、《孟子》、《易傳》等等。現代學者傅斯年在《性命古訓辨證》一書中說:“儒家書中,談此虛高者(按;指性命問題),僅有《孟子》、《易·係》及《戴記》之《樂記》、《中庸》、《大學》三篇,在李氏前皆不為人注意,自李氏提出,宋儒遂奉為寶書,於是將此數書提出,合同其說,以與二氏相角。”由此看來,李翱已開啟了後世重視《四書》的先河(他與韓愈合著有《論語筆解》)。
李翱(包括韓愈)對儒學的創新,基本目的在於反對佛、老二教,複興儒學。李翱一方麵辟佛,另一方麵卻鑽進佛學的肚子裏,去吸取它的思想營養,以彌補儒學在心性論方麵的不足。宋明許多理學家也正是如此。他們表麵上站在儒家文化正統的立場上,竭力排擊佛老,另一方麵卻對佛(老)的思想成果加以利用,由崇儒排佛到援佛入儒。正如章太炎先生所講的“裏麵也取佛法,外麵卻攻佛法”。宋明理學家的這種慣用伎倆,不能不說受了李翱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