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文儒 柳宗元(1 / 3)

大唐文儒 柳宗元

(773—819)

一、輔時及物 參加革新

柳宗元,字子厚,祖籍蒲州解縣(今山西永濟縣),於唐代宗大曆八年(公元773年)出生於當時的京城長安。

在北朝時,柳氏是著名的門閥士族,柳、薛、裴被並稱為“河東三著姓”。柳宗元曾自豪地說:“柳族之分,在北為高。充於史氏,世相重侯。”自北魏以來,柳宗元的祖先世代顯宦,到唐朝,河東柳氏作為“關隴集團”的一個有勢力的家族,在朝廷中據有顯赫的地位。就拿高宗一朝來說,柳氏家族同時居官尚書省的就多達20多人。柳宗元的父親柳鎮,在玄宗天寶末曾做過太常博士,安史之亂後又繼續為官。柳宗元的母親盧氏,出身於著名的士族範陽盧姓,但家道早已沒落。她生有二女一子,柳宗元最幼。兩個女兒分別配山東崔氏、河東裴氏,都是沒落的舊士族。柳宗元的家庭出身,使他始終保持著對祖先“德風”與“功業”的向往。他常常以自豪的語氣,敘說祖上的地位與榮耀,表現出強烈的重振“吾宗”的願望和對功名的追求。

柳宗元出生的時候,“安史之亂”剛剛平定20年。雖然已有20年的短暫和平,但這時的唐王朝早已走過了它的太平盛世,逐漸衰朽。唐王朝的各種社會矛盾急劇發展,中唐以後的各種社會弊端如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相爭等等正在形成。柳宗元的幼年在長安度過。對朝廷的腐敗無能、社會的危機與動蕩有所聞見和感受。他九歲那年,即唐德宗建中二年(781),爆發了繼安史之亂後又一次大規模的割據戰爭。誘發戰爭的直接原因是成德鎮李寶臣病死,其子李惟嶽謀繼襲,得到河北其它兩鎮和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的支持,企圖確立藩鎮世襲傳子製度。新繼位的唐德宗不同意,四鎮就聯合起兵反抗朝廷。建中四年,柳宗元為避戰亂來到父親的任所夏口(今湖北武昌)。但由於夏口是一個軍事要衝,這時又成為李希烈叛軍與官軍激烈爭奪的目標。年僅12歲的柳宗元在這時也親曆了藩鎮割據的戰火。

貞元元年(785),柳鎮到江西做官。在這以後一段時間,柳宗元隨父親宦遊,到過南至長沙、北至九江的廣大地區。這段經曆使柳宗元直接接觸到社會,增長了見識。從這以後,他已經開始參與社交,結納友朋,並作為一個有才華的少年受到人們的重視。不久,他回到了長安。

柳宗元的家庭是一個具有濃厚的文化氣氛的家庭。他四歲那年,父親去了南方,母親盧氏帶領他住在京西莊園裏,盧氏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聰明賢淑,很有見識,並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她教年幼的柳宗元背誦古賦十四首。正是母親的啟蒙教育,使柳宗元對知識產生了強烈的興趣。盧氏勤儉持家,訓育子女,在早年避亂到南方時,寧肯自己挨餓,也要供養親族。後來柳宗元得罪貶官,母親以垂暮之年,跟隨兒子到南荒,沒有絲毫怨言。她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在她身上體現了很多中國古代婦女的美德。母親的良好品格,從小熏陶了柳宗元。

除了母親外,父親柳鎮的品格、學識和文章對柳宗元更有直接的影響。柳鎮深明經術,“得《詩》之群,《書》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懲勸,以植於內而文於外,垂聲當時。”可知他信奉的是傳統的儒學,但他並不是一個迂腐刻板、不達世務的儒生。他長期任職於府、縣,對現實社會情況有所了解,並養成了積極用世的態度和剛直不阿的品德。他還能詩善文,曾與當時有名的詩人李益唱和,李益對他很推崇。父親和母親給予柳宗元儒學和佛學的雙重影響,這為他後來“統合儒佛”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良好的家庭教育,使柳宗元很小就顯露出卓越的才華。貞元五年(789),他17歲的時候,就參加了進士科考試,但名落孫山。此後他又連續兩次投考,都沒有及第。在唐代,進士有“白衣公卿”之稱,由進士出身入仕,是讀書人的理想出路和夢寐以求的目標。但中唐以後,科場往往被權貴把持,請托、幹謁之風盛行,考試等第往往先定。讀書人空有文才,沒有得到權貴的援引、推薦,要想及第是相當艱難的。柳宗元在求舉過程中,也曾請托援引。貞元八年(792),權德輿征拜博士,改左補闕,柳宗元曾向他投獻過詩文。但柳宗元及第並不單單依靠了權貴的榆揚,還因為他有真才實學。這一年陸蟄入相。第二年,陸蟄用戶部侍郎顧少連權知貢舉。顧少連是個不畏權貴、執法嚴格的人。他主持考試,不顧權勢者“眾口飛語,嘩然濤張”,大力選拔孤寒之士,柳宗元於這一年及第,同榜32人,其中包括他的終生至友劉禹錫。

按規定,唐時進士及第的人,一般要經過吏部製科考試,才能做官。恰在這一年的五月,父親柳鎮在長安病逝。柳宗元由於眼父喪,在三年之內無法參加製科考試,也不能去謀其他出路做官。於是,柳宗元到分阝州去看望在分阝寧節度使府中任職的叔父柳縝,從而有機會考察唐代的西北邊防。

貞元十二年,柳宗元眼父喪期滿,與少年時訂婚的楊氏成了親。同年,他參加了吏部的博學宏詞科考試,但未被錄取。

柳宗元曾自述說:“始仆之誌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他早就立誌要幹一番大事業。他在製舉落第時,曾給大理卿崔做寫信,表示自己不是“探奧義、窮章句、”為腐爛之儒”。他又寫道:“有愛錐刀者,以舉是科為悅者也;有爭尋常者,以登乎朝廷為悅者也;有慕權貴之位者,以將相為悅者也;有樂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為悅者也。然則舉甲乙、曆科第,因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榮,喪之不加憂,苟成其名,於遠大者何補焉!”在柳宗元看來,登科第、做高官並不是自己的目的,他也不做尋章摘句、皓首窮經的“腐爛之儒”,而希望“行乎其政”以“理天下”。他所謂的“政”,即孔孟以來儒家提倡的“仁政”,他希望通過自己的政治實踐,“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到貞元十四年,柳宗元26歲,通過了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被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宇。從此,他正式踏入了仕途,可以在政治舞台上大展宏圖了。

集賢殿書院正字是一個“從九品上”的小官,其職務是校理經籍圖書。書院中大量的藏書,為柳宗元讀書業文提供了良好的條件。由於他才華橫溢、學識淵博、年青有為,很快就成為文壇上有影響的人物,獲得了很高的聲譽。韓愈說他在任此職期間“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許多人都願與他交往,其中包括後來成為“永貞革新”主角的王叔文及其集團的主要成員,以及韓愈、孟郊、李翱等文壇名人。特別是劉禹錫,成為柳宗元的終生好友。

三年後,柳宗元調補京兆府藍田縣尉。由於他的文名頗高,被京兆尹韋夏卿留在府庭做文書工作。貞元十九年(803)閏十月,柳宗元自藍田尉被提升為監察禦史裏行。這時,朝廷內部改革派與保守派鬥爭日趨激烈。柳宗元的提升,與王叔文一派勢力擴張有關。柳宗元與王叔文集團的其他成員懷著改革朝政的強烈願望,成了誌同道合的同誌。貞元末年,一方麵是權奸李實、宦官孫榮義以及保守派官僚鄭為瑜等依靠德宗李適把持朝政;另一方麵,王叔文則以太子李誦為靠山,“密結翰林學士韋執誼及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為死友。而淩準、程異等又因其黨以進。”這些人已在為李誦繼位作準備,柳宗元作為這一集團的主要成員之一,積極參與了他們的活動。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病死,經過激烈鬥爭,確定由李誦繼承皇位,王叔文一派取得了暫時勝利,執掌朝政。柳宗元升為禮部員外郎。這時他剛滿33歲。

禮部員外郎是中書省禮部的屬官,正六品,掌管禮儀、享祭、貢舉之政。柳宗元就任此職屬於超資提升。從入仕到現在,柳宗元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少年得高位,使他更加熱情昂揚地投身於政治鬥爭的洪流,以求施展自己“輔時及物”、“利安元元”的抱負。

柳宗元生活的時代,唐代社會各種矛盾交織,唐帝國麵臨著嚴重的危機。經濟上,唐德宗接受宰相楊炎的建議,實行“兩稅法”以來,一方麵由於藩鎮州縣“多違法聚斂”,另一方麵由於兩稅法規定一律收現錢,錢重貨輕,“物價愈下,所納愈多”,“雖賦不增舊,而民愈困矣”,農民的負擔越來越重,整個社會“貧者愈困餓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橫侈泰而無所忌。”政治上,朝政日益黑暗腐敗。一方麵藩鎮割據,“戶版不籍於天府,稅賦不入於朝廷”,危害帝國政治、經濟的統一,損害了中央集權製度;另一方麵,宦官專權日益嚴重。“自貞元之後,威權日熾,蘭钅奇將臣,率皆子言;藩方戎帥,必以賄成;萬機之與奪任情,九重之廢立由己”宦官不僅掌握了兵權,而且擔任了執掌機要、傳宣詔令的樞密使和宣征使,從而把持了軍事、人事實權。宦官還侵占土地,霸占民日,主持“宮市”,“您其須索”,“百姓畏之如寇盜”,加劇了社會矛盾。王叔文集團執掌朝政以後,著手改革這些弊端。這個革新集團被稱為“二王、劉、柳”,可見柳宗元在其中的重要地位。他後來自認“於眾黨人中,罪狀最甚”,表明他在改革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被後人稱為“永貞革新”的這次改革主要包括這些內容:(1)強化中央集權,收回利權;(2)打擊宦官勢力,停罷宮市;(3)抑製強藩;(4)進用賢能;(5)減免賦稅,革新弊政;等等。這些措施都是針對當時的社會現實進行的改革,得到了人民的歡迎。如反對派韓愈的記錄他們的一些措施的效果時,就用了“人情大悅”、“百姓相聚歡呼大喜”等字樣。

但是,在王叔文集團執政的時間,按順宗李誦在位的時間算,僅及半年。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宦官和保守派官僚的夾攻。貞元二十一年八月,順宗被逼退位,改革派人物紛紛遭貶。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王亻丕被貶為開州司馬,其他主要成員均被出為遠州刺史,柳宗元得韶州。但後來朝議認為處之太輕,又加貶為遠州司馬,柳宗元得柳州。這就是“八司馬事件”。由少數理想主義者發動的這場短暫的改革運動,被扼殺了。

二、流貶南荒 心係生民

柳宗元短暫得誌之後,迎來了他後半生的流貶和失意,遭受到他人生曆程中最大的打擊。永貞元年九月,柳宗元帶著年近七旬的母親,前往遙遠的南方,開始了他十年的貶逐生活。同行的還有母親盧氏的侄子、他的表弟盧遵和堂弟柳宗直。他們經過洞庭湖,上溯湘江艱難前行,情狀十分淒涼。時近初終,白天陰風呼嘯,密雲壓頂,傍晚又下起了綿綿細雨。睹景生情,柳宗元心中充滿了怨憤悲槍。溯湘江上行不遠,就到了彙入湘江的淚羅江口。在這裏,柳宗元停舟懷古,憑吊戰國時楚國偉大的詩人屈原,寫下了一篇情辭並茂的騷體文《吊屈原文》。這時的柳宗元政治上受到沉重打擊,理想受到嚴重挫折,忠誠而被貶逐,與屈原極為相似。他通過緬懷屈原自沉汨羅江,痛陳屈原時代忠奸易位、是非顛倒,寄托自己個人的身世之感。文章最後寫道:“窮與達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義。矧先生之悃囗兮,蹈大故而不貳。”表示要以屈原為榜樣,堅持自己的信念,無怨無悔。

這年年底,柳宗元一行經過艱難跋涉,終於到了永州。唐代的永州還是比較荒僻的地方,經濟凋敝,民不聊生。柳宗元的職銜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這是一個“閑員”,即無官舍,又無具體職務。因此,柳宗元初到永州,寄住於一座古寺——龍興寺中。寺中有一個和尚重巽,是天台九祖荊溪湛然的再傳弟子,柳宗元與他結交,談禪論道,詩文唱和。此外這裏還常有一些過往的僧人,也與柳宗元關係密切。柳宗元自幼受到佛教的薰染,早在長安時就與僧侶有交誼。這時他正值人生失意、理想受挫、精神苦悶,加之每天麵對的是青燈梵唄,相處的是禪僧,促使他對佛教教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王叔文集團的主要成員雖然被貶逐,但宦官集團和保守派官僚對他們的迫害並未停止。元和元年,王叔文終於被處死,王亻丕也於貶所病死。朝廷在不到一年時間裏先後發布四次詔命,規定“八司馬”不在寬赦之例,這就使柳宗元早日北歸的希望化為泡影。

元和三年,柳宗元模仿屈賦寫了一篇《懲咎賦》,對自己平生做了一番反思。雖然名為“懲咎”,但其實是對自己從事的事業進行辯護,抒發自己的不平之氣。他曆敘自己立誌“處卑汙以閡世”,“求大中之所宜”,勇於用世,以救世濟時,但由於“讒妒構而不戒”,“逢天地之否隔”,遭到貶逐,流放南荒,老母病逝,身為孤囚,過著拘攣坎坷的生活。文中表現出對黑暗政治的強烈憤慨。但他最後表示:“配大中以為偶兮,諒天命之謂何!”自己要堅守“大中之道”,不相信天命,即使抱道而歿,也無悔無怨,表現出一個堅持理想、關心民瘼的士大夫在困境中不屈不撓的品格。因此,在永州期間,柳宗元很快從悲觀失望中振作起來,內心中始終抱著“苟守先聖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的信念,孜孜以求,希圖進用。而且能排除困難,自強不息,進行哲學思考和文學創作。

這一時期,是柳宗元的哲學思想全麵成熟與文藝創作最豐富的時期。柳宗元在永州廣泛接觸到下層人民生活,大量詩文都反映了他們的痛苦,從中我們可以窺見儒家思想中人民性的一麵在柳宗元身上的體現。柳宗元的詩文如《田家》三首、《捕蛇者說》等等,正是因為深刻的人民性和精湛的藝術手段巧妙結合,才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從而確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當他對下層人民生活了解越深,就越覺得“上慚王官,下愧農夫”。他為自己作為“官”,不能為解除人民的疾苦而做更多的事而感到內疚。由於對下層人民深深的同情,促使他始終自強不息,在逆境之中,“輔時及物”之誌更加堅定。在永州期間,他的“以生人為主”的思想更加發展了。他繼承儒家“兼濟天下”的思想,提出“賢者之作,思利乎人”,“仕雖未達,無忘生人之患”,等一係列閃耀著人本主義精神的光輝主張。

貶官永州,是柳宗元創作道路上的一大轉折。他被迫離開了政治舞台,遠離政爭,身處窮裔,更加集中精力於文學創作與理論著述。因而,他在古文寫作上也取得了更大的成就,他與韓愈等人一道成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幹城。他還誘掖後學,廣泛宣傳總結“古文”的寫作經驗,寫成《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等著名論文。由於他的提倡,“古文”在南方得以迅速普及,“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繼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柳宗元對於推動“古文”的普及,拓展“古文”的領域,提高“古文”的藝術水平,都做了巨大而獨特的貢獻。他與韓愈的文學見解非常相似,同樣主張“文以明道”。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論》中說;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火良)(火良),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我所陳,皆自謂近道。

他把“學古道,為古辭”統一起來,主張“言道講古窮文章”,把闡揚儒家聖人之道,解決現實社會政治問題作為文章的內容和創作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