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譽將她從地上扶起:“你要朕如何幫你?”
“山人自有妙計,還望皇上成全。”
“朕能得到什麼?”
“西南邊境的安寧。”
{伍}預謀已久的告別
雕花櫃門打開,她取出最底層的抽屜裏的那套衣衫換上,麵具取下來,露出一張冷如螢玉的臉龐。
思匪想,隻是換一個打扮,她就能出去見他。
貼身的丫鬟勸她:“聖女,這種時候您突然出現,就不怕惹人懷疑嗎?要是被認出來了,可怎麼辦才好?”
思匪想了又想,決定縱容自己一次,唇邊綻開明媚的笑:“這怕是最後一次了,就讓我好好見他一麵吧。”
她說完,打開門,戴著頂深色的鬥篷離開,頭頂一輪銀月高懸。
思匪最終在祁譽落腳的客棧裏找到他。
桌上點著油燈,祁譽在察看地圖,思匪從窗戶口跳進來,笑道:“要是周丞相看見這幅景象,知道你這麼用功,估計會很開心。”
祁譽驚訝:“夫子怎麼來了?”
思匪給自己倒了杯茶,淺淺含了一口,“北邊的霧凇沒什麼看頭,我思來想去,還不如前來尋你。”
祁譽得意,撐著手肘在桌上,沒個正經樣兒,“那是當然,霧凇哪有我還好看,夫子不如來陪我。”
思匪笑:“我怎麼把你教成了這幅厚臉皮?”
祁譽索性連圖也不看了,把木椅挪到思匪對麵,“這個不用教,我天賦異稟,自學成才。”
他欣喜於思匪的突然出現,明知道其中有太多的疑點,卻什麼也來不及想。這時候,他滿心滿眼都是她,拉住她出門,“夫子,我發現這鳳鳴族中有個好去處,我領你去看看……”
那是一處泉眼,水麵氤氳著霧氣,思匪伸手一觸,水是溫的。
祁譽道:“夫子體寒怕冷,這裏又背風,泡腳正合適。”
“你是如何發現的?”連思匪自己也不知道鳳鳴境內還有這樣的地方。
祁譽附到她耳邊,如同稚兒說著悄悄話:“是影衛發現的,我讓他們打探鳳鳴族長的情況,誰知在他家後山發現了溫泉眼。”
他滿臉寫著求表揚,身後若有尾巴,想必這時已經搖了起來。思匪含笑,如他所願誇讚了他兩句,又脫了鞋襪坐在岸邊的草地上,將雙腳沒入水中,腳趾踩在光滑圓潤的石塊上。
暖意瞬間湧來。
祁譽躺倒在她膝上,賴著不肯起來,“夫子……”
“我在。”
“夫子……”
“我在。”
“為什麼不問我這次南下有何打算,大軍按兵不動,卻隻身進入鳳鳴境內?”
思匪低頭,無奈地幫他把頭發理順,眸中蓄滿無奈,神色一如既往地溫柔,“譽兒,你長大了,已經能夠自己籌謀盤算了。”
“那夫子可記得,陪在我身邊有多久了?”
“整整十四年。”思匪的聲音響在夜霧裏,如同天際的浮雲,憶起往昔,她也多了一份感慨:“十四年,便這樣走過來了。”
祁譽側了側身,忽然間覺得安心,漸漸有了困意,喃喃道:“日後,我們還會有更長久的時光。”
思匪但笑不語,再難開口。
祁譽昏昏欲睡之際,隻覺有冰涼的水滴落在臉頰,他語氣含糊地問:“夫子,下雨了麼?”
思匪雙肩一陣顫動,喉頭咽下巨大的悲慟,聲音幾乎輕不可聞:“是,下雨了。”她用手掌覆蓋住眼睛,生生把那抹可疑的水光逼回眼眶。
這是她漫長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態。寂靜得隻剩下風聲的夜,枕在她膝上的祁譽,被隔絕外叢林外的風,還有無法回溯載滿回憶的過往,她將一直銘記,珍藏於心,待她枯骨成灰,永埋地底。
隻是她是他夫子,哪怕這最後一次預謀已久的告別,她也始終無法將那句喜歡道出口。
{陸}朕的夫子,何時回來?
第二天,思匪又不見了,連祁譽身邊的影衛都不知道她是何時走的。
祁譽沒有時間去尋她,因為昨晚和聖女商議的好戲,今日即將上演。他站到了二樓的窗扉前,看見不遠處的高牆堡壘之上,架起了木材。
聖女呼籲革故鼎新,不惜引火*,以此警醒族人。
這是祁譽事先知曉的,如今親眼目睹,還是對那個女子心生欽佩。
昨夜祁譽問她有什麼辦法,她說,族人愚昧,奴性根深蒂固。聖女是他們的神,如果信奉的神明死在他們麵前,這教訓才叫慘烈,這一記警鍾才能喚醒他們。到時祁譽再出兵,將鳳鳴一族收入麾下。她不想看到將來鳳鳴族覆滅,生靈塗炭,不如歸順陳塘。
她隻有一個要求,求祁譽善待她的族人。
當時,祁譽默許了這個提議。
於他而言,此舉利大於弊,他沒有理由要拒絕。
眼睛眺望那一簇熊熊燃燒的火苗,祁譽不知心中猝然之間翻湧的不安是何緣故,他觸摸到右手手腕上的紅繩,那日在菩提寺中,是他向方丈求的姻緣繩,本是一對。
如今,卻無故突然斷裂。
隔著那一段距離,他看不見聖女的紅衣下、皓腕間,被大火吞噬的一線殷紅的顏色,那是他親自係上的相思扣,望與一人白頭到老。
高牆下,哀泣之聲不絕於耳,鳳鳴族人跪倒在地上,目睹著他們的聖女在烈火中化作灰燼。
事後,祁譽令影衛擒住族長等人,民眾已經自然歸順。他收鳳鳴一族於囊中,讓鳳鳴族人出天塹,與陳塘通婚,相互往來,融為一體,不費一兵一刃,便保西南邊境平安,永無後患。
祁譽借此在朝中樹立君威,收攏兵權,掃除朝內亂黨。
他逐漸開創盛世,成為一代明君。
《山河異誌》中有一殘頁記載,是關於古老的鳳鳴族的描述。
書頁上說,族中的聖女皆是由曆代的族長用蠱蟲喂養出來的怪物,她們異於常人,生長緩慢,不易衰老,但卻受製於人。
思匪的母親是鳳鳴族上一代的聖女,被蠱蟲折磨至死之際,得先皇祁寒相救,因此有恩於思匪。為報先帝恩情,思匪便成了祁譽的夫子。
這些年,祁譽在深宮之中,靠著思匪給予的一點溫情取暖。孰不知,思匪卻是仰仗著這點溫情維生。是祁譽的相伴,才讓她度過了最艱難漫長的歲月,他是她泥濘不堪的生命中閃爍的星火。
隻是,聖女的存在,注定是錯的,她們生來是傀儡,最終隻有歸於玉石俱焚的宿命。
自思匪後,再無鳳鳴族聖女,這出悲劇也終於畫上句點。
那一日,祁譽夢到思匪,深夜醒來,再難入眠,隻有窗外一輪皓月當空。
她曾在和煦的春光下問他:“你最想要的是什麼?黃金城、錦囊,還是神兵利刃?”
他毫不猶豫地說:“山河永固。”
可如今,他想要的已然得到,卻不知自己失去了什麼。
他不曾想過,他的父皇留給他的那一筆寶藏,不是黃金城,不是錦囊妙計,也不是神兵利刃,不過是一個思匪,替他保陳塘安寧——山河永固。
他還在陳塘宮中,苦苦等他的小夫子如往昔那般,踏月而來。卻不知道,他的小夫子已經葬在了遙遠的西南邊陲,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那一年冬末,發生了兩件大事。
祁譽立了後,大婚那日滿天飛雪,他穿著紅袍站在簷下,望著一處出神,似乎又想起了誰,無人敢上前驚擾;大婚之後不久,周淮淵猝然病逝,舉國哀悼。闔眼之前,他拽著祁譽的手說:“頤寧,大哥終於可以來見你了……”
祁譽奔喪回宮,忽地有一瞬間,覺得天地浩大,而自己孑然一身。
雪還在下,忠禧持著竹傘,一路小跑著跟上來,替他遮擋風霜。祁譽腳步一滯,轉過身,眉間落了零星的雪粒,他不知第多少次向旁人問起:
“朕的夫子,何時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