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塘夜話?思匪(2 / 3)

思匪歎了口氣。

她將目光收攏,盯著杯中一片舒展沉浮的茶葉,低聲道:“譽兒,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天底下沒有幾個人能比你更清醒。”

他們在茶寮裏耽誤了不少時間,到達菩提寺時將近晌午。在寺廟後院裏用了素齋,思匪又去佛堂裏拜了一拜。

每逢初一、十五,寺裏會有戲班子來搭台唱戲,這日也正好趕上。思匪似乎很感興趣,站在人群邊緣津津有味地看了許久,祁譽不知從哪裏找來兩根編織好的紅繩。

“這是方丈送的,說贈予有緣人。”

祁譽看著思匪,思匪看著台上拋水袖的戲子,兩人都專心致誌。

他見她看得出神,太過認真,親自執手給她戴上,寺廟殿堂中的環香一截截燃盡,灰燼簌簌掉落,綴在兩人的發間和衣襟。

思匪回過神,看見腕上多出的紅繩,也沒多說什麼,目光不經意間帶著縱容。鑼鼓聲停了一陣,複又響起,咿咿呀呀地吊著嗓子唱:“本是些風花雪月,都作了笞杖徒流,誰留癡心在,夢中恐與君別離……”

寺外忽然響起了不尋常的動靜,有幾個官兵打扮的人衝進來,在人群中尋到祁譽,遞上一封信函,是周淮淵的筆跡。

祁譽一看,有些遺憾地對思匪說:“今日怕是沒辦法偷懶了,丞相回來了。”

{叁}夫子是不是天上的仙人?

祁譽和思匪趕回宮中,隔著養心苑的一叢稀疏灌木,遠遠看見周淮淵坐在屋簷下,忠禧正在給他沏茶。

風塵仆仆,滿鬢的風霜,他估計沒有去自己府上歇腳就進了宮。

祁譽放重腳步迎上去,笑道:“丞相,別來無恙。”

對周淮淵這個人,祁譽除了尊重,還是有幾分忌憚的。

周淮淵本是武將,帶領周家軍保衛疆土,後來得到先帝重用,不知怎麼就棄武從文,一心一意擔起了丞相一職,輔佐朝政。祁譽幼年繼位之際,周淮淵便開始操持朝中大小事務,少有差錯,可見此人手段了得。

這次他遠赴西南邊陲之境,也帶回不少收獲。

周淮淵起身,朝祁譽行了個禮:“皇上,臣有要事稟報。”

牆上的山河地理圖展開,周淮淵直指陳塘國土的西南角上的一點,“鳳鳴族要反了,他們歸順是假,決意起兵是真,族中長老已經在謀劃奪我關武、嶸中兩座城池……”

鳳鳴一族深居西南,依仗天塹和地險,鮮少與外界往來,族中沿襲的還是野蠻的奴隸製度,多年來固步自封,勢力漸微。

他們與陳塘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近年多災害,饑荒泛濫,這才起了歹心。

“皇上,不如先發製人,舉兵南下。”周淮淵提議道。

祁譽若有所思。

祁譽禦駕親征,留下周淮淵代理朝政,領著幾萬人馬浩浩蕩蕩從皇城出發了。思匪沒有與他同行,獨自一人,牽著匹白馬,和軍隊背道而馳。

她素來不受拘束,猶如閑雲野鶴。說到底,她也隻是祁譽一人的夫子,算不上陳塘的朝臣。

當年先帝有恩於她,她臨危受命,答應教授祁譽一身本領。先帝曾說,這天底下,論謀略,論才智,論城府心計,百年之內再難有第二個思匪。

祁譽卻從小隻當思匪是個尋常人。

她陪度過他一個又一個春秋,卻從不曾真正留在他身邊,皇宮是困不住思匪的。

於祁譽而言,她是師,是友,是知己,是……得不到的良人,是一團永遠猜不透的謎。

她身世不明,不知從哪裏來,家住何處。甚至誰也問不出她的年紀,時間流淌而過,祁譽長大了,周淮淵老了,她卻還是當初的模樣。一襲黑衣,冰雪鐫刻的清冷容顏,笑的時候如同有霧靄散開。

“丞相你說,夫子是不是天上的仙人?”小時候,祁譽便這樣偷偷問過周淮淵。

周淮淵把他牽到桌案前,《國策》《兵詭》《天道》依次在他麵前攤開,考他功課,良久才摸著自己的胡子歎息:“她也不過是個俗世的可憐人罷了。”

那時的祁譽不懂,謫仙一般的思匪,怎麼稱得上可憐。

{肆}那她和傀儡又有什麼區別?

祁譽領兵出征,幾個月過去,西南邊境卻遲遲沒有動靜,幾萬大軍如同失蹤了一般,不見戰火燃起。

舉兵南下,卻不進攻,沒有人知道祁譽這次打的什麼算盤。

他穿著粗布衣衫,混在一群販鹽的商人中,順利渡過天塹,踏進鳳鳴一族的地盤。他們依山而居,碰上趕集的日子,大家便聚在一起進行交易。

祁譽發現,販賣的物品中,竟還有人,多數為幼童和婦女,被關在籠中,明目張膽地標明了價碼。

在這邊,家奴是可以公開買賣的。

而陳塘早在百年前的改革中就已經杜絕了這一非法現象,提倡人權,相較之下,鳳鳴落後了百年不止。

祁譽一邊走一邊觀察,暗暗驚心,前方忽然響起縹緲的琴聲,集市上鬧哄哄的鳳鳴族人不約而同地跪下,匍匐在地。

同行的鹽販頭子拉了祁譽一把,藏身於旁邊的籮筐後。

祁譽好奇地抬眼,隻看見四個衣著暴露的女子抬著一頂竹輦走過,竹輦上坐著一個火紅的身影,戴著一頂白玉麵具,把臉龐遮掩得嚴嚴實實。

“剛才那是什麼人?”事後祁譽問起。

鹽販頭子說:“鳳鳴族的聖女,你沒見過吧?想不想去長長見識?我有門路。”

祁譽會意,遞過去一張銀票,對方笑吟吟地收下了。傍晚時分,祁譽便以隨從的身份,跟在鹽販頭子身後進了一處富麗堂皇的府邸。

府邸的主人是鳳鳴族的族長,他曆來與陳塘的幾位商販結交,互利互惠。祁譽站在一側,默默觀察。晚宴開始之前,聖女才姍姍來遲。

紅衣和麵具,她依舊是祁譽白天看見的那幅模樣。

奇怪的是,她隻是在族長旁邊的主座上坐了一坐,話不曾說,酒不曾喝,如同木偶一般。一盞茶的時間過後,她又施施然退了場。

祁譽低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鹽販頭子道:“鳳鳴族的聖女在人前是不能說話的,她僅僅代表鳳鳴族,卻不能統率族人,真正能夠當家做主的是曆代的族長。”

祁譽挑了下眉:“那她和傀儡又有什麼區別?”

席上的一幹人酒意正酣,祁譽不動聲色地溜了出去。府中無比奢華,假山樓閣落錯,互為映襯,他一身黑衣隱在夜色裏穿梭,前方轉角處,卻有人刻意在等他。

聖女紅色的裙裾在風中獵獵飛舞,手中燈籠光芒微弱,如一盞螢火在春寒料峭的夜裏閃爍,她形如鬼魅,生生讓祁譽止住了腳步。

“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麵具之後傳來她的聲音,音色低沉沙啞,全然不似成年女子的音色,處處透著古怪。

她見祁譽站著不動,朝他福了福身:“陳塘皇帝大駕光臨,若不嫌棄,可否隨小女去寒舍小坐片刻?”

她竟知曉他的身份?目的何在?

藏於暗處的影衛伺機而動,等待祁譽一聲令下,殺人滅口。未想到他卻饒有興味地望著麵前的紅衣女子笑起來:“那朕便隨你走一遭。”

涼風席卷萬物,發出淒厲的嘶吼。

鳳鳴族中受萬人朝拜的聖女,這是她第一次向別人下跪:“求皇上救鳳鳴百姓於水火之中。”

鳳鳴一族多年以來停滯不前,族中還保持著原始野蠻的習俗,族人因循守舊,裹足不前,遲早要被外族侵占屠殺。

“再這樣下去,要不了百年,鳳鳴一族將會不複存在。”

“聖女何以妄自菲薄?”祁譽視線鎖住了那張麵具,似乎像從中窺探出一絲端倪,心中始終有種熟悉的感覺縈繞。

“我並未誇大,就拿最近的一件事來說,今年洪澇過後便是春旱,族人要澆灌禾苗,從山頂的深潭中取水,隻能一桶一桶地提下山,他們竟然不知道還有水排、水車一類的引水工具,隻懂用蠻力,一天之內活活被累死的就有三人……”

“他們隻知強取豪奪,活不下去了,想要攻占陳塘的城池,孰不知自己的矛和盾根本抵禦不了人家的銀槍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