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梢醒來,夢中言猶在耳,隻是人已不在他跟前。過往種種,又如同沉煙消散。
沉歲
{壹}喜宴
深秋的池水冰冷刺骨,陸歲被凍醒過來,發現自己正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躺在地上。四肢彎曲,像一隻癩蛤蟆一樣趴著。
周遭很熱鬧,穿著大紅衣裳的丫鬟來來往往,但好像都看不見他,沒一個肯搭理他。好像他是死了的,不存在的人。
盡管,他是名正言順的七皇子。
陸歲花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好像是一個不慎,掉入了太子府的荷花池。還好池水淺,隻齊他的膝蓋,就算岸上無人援手搭救,他也能自己爬上去。
隻是爬上去這樣簡單的事情,他卻花了整整三個多時辰,才成功,還把自己累得暈厥。對常人而言,隻需縱身一躍,他卻這樣費力。
他是天生的病秧子,是月見國最小的皇子,是容顏絕豔的玉麵公子,是心腸歹毒臭名昭著的惡人。
月見國的很多人提到陸歲,都會露出相當矛盾的表情,既不想讓他活著,又舍不得他死。所以大都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且看老天能讓他活到幾時。
陸歲這天獨身一人來太子府,是要來喝太子喜酒的。
隻是他爬上岸耽擱了三個時辰,新人早就拜完堂了。太子陸沉梢站在酒席上敬酒,一身紅衣似火,看見渾身濕透站在門框外的陸歲時,渾身一僵。
陸歲卻旁若無人地朝他走過來,身後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揚唇笑了一笑:“三哥,你今日大婚,我來不及備禮。你說你要什麼,我立即回去讓暗衛幫你取來,是要兵部尚書的一對招子,還是戶部尚書的一隻胳膊,或者是……”
“阿歲!”陸沉梢打斷他恐怖的言辭。
陸歲卻笑得開心,說:“這樣的禮物不好嗎?哪些人跟你作對,我就把他們都砍了。”
“閉嘴!”
陸沉梢一聲怒嗬,敢這麼吼陸歲的人,全天下不超過三個,陸沉梢就是其中之一。
陸沉梢一把拽過陸歲,為防他繼續出言不遜,眾目睽睽之下,直接把人拖出了設宴的廳堂。
兩人來到了太子府上僻靜的竹園中。
陸沉梢臉色不太好,質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陸歲的單衣濕透了,粘在身上,寒意滲透到骨子裏去。聲音忽而低了,他說:“三哥,要是在你以前,你第一句話肯定是問我衣服怎麼濕了,冷不冷,哄著我趕緊回房換衣服……可現在,卻變了……”
陸沉梢眸中一暗。
陸歲又說:“你不要我的賀禮,那我能向你要一份禮物嗎?”
陸沉梢不解:“你要什麼?”
陸歲突然解下腰間的匕首,狠狠往陸沉梢胸口一紮。隻是他再狠,終歸隻有那麼一點兒力道,連個孩子也不如。
他語氣狠厲:“我要剜你胸口的一塊肉。”
陸沉梢隻被劃破了喜袍和一層淺薄的皮膚,細小的血珠冒出來,染著紅色的衣,卻是絲毫看不出來。
陸歲的頭抵在陸沉梢的胸膛上,聲音越來越低:“三哥,你不是答應了母妃,要照顧我一生一世嗎?”
“你怎麼能不管我了呢……皇位真的就那麼重要嗎?”他晦澀的聲音終於變作了細小的哀泣,眼淚撲簌落下。
陸歲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抱著陸沉梢痛哭起來。隻是他氣息太急太匆促,沒哭幾聲,就再次昏了過去。
陸沉梢抱著懷裏冰冷的人,眼中似要滴出血來。
{貳}隱患
陸歲自那日後大病了一場,外邊幾度傳聞他其實已經不在了。
但在來年開春,天氣暖和時,他膝上蓋了厚厚的毯子,坐在輪椅上,去坤寧宮給皇太後請安了。
馮氏年近六十,坐在殿上,慈眉善目,似一尊活菩薩。看見陸歲來了,連忙招招手:“小歲,快到皇奶奶這兒來,好久沒見到你了。”
陸歲過去,一臉乖巧。祖孫兩人把戲演得十足。
陸歲看到一旁先到的陸沉梢和他的太子妃,笑容愈加美好燦爛,隻是他精神不好,唇色慘白,“好巧,三哥和三嫂也在啊……”
他眉目均可如畫,天仙般的人物,即便孱弱,也輕易就叫旁的人失了光華。容貌尚佳,又精心打扮過了的太子妃,映襯之下,竟成毫不起眼的角色。
陸沉梢也朝他一笑,卻十分牽強。
月見國外戚掌權,馮太後垂簾聽政三十年有餘。陸沉梢娶的太子妃雲苓,是皇太後馮氏那一脈沾親帶故的人。
朝野上下都看得出來,陸沉梢為了保住太子之位,在竭力地討好馮氏。
當年立陸沉梢為太子,也是馮氏欽點的。陸沉梢的生母叫容妃,是宮女出身。而陸歲的母妃生他時難產,已不在人世,陸歲自幼被抱去由容妃撫養。陸沉梢和陸歲兩人一起長大,是七位皇子中勢力最弱的兩個。
馮氏選太子,為了減少以後的威脅,自然從他們當中挑。
陸歲打小體弱多病,還能活多久都說不定,死了太子還得再立,太麻煩。剩下的選擇便隻有陸沉梢。
說起陸沉梢,看上去,就是個容易控製的人。
星眉劍目,骨子裏卻帶著一份軟弱。少了帝王的氣度和謀略,這一點,他遠遠不及病秧子陸歲。
馮氏從一開始就在暗中安排了人監視他們,發現慢慢長大,陸沉梢愈發沉悶,萬事隻會一言不發,默默受著。而陸歲則截然相反,誰欺負了他,他總會要想盡辦法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比如郡主家的小公子踢了他一腳,他就害小公子摔斷了一雙腿;宮裏的嬤嬤背後說他壞話,第二天起床發現一口牙全沒了;狂廟會時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把人家在城牆上吊了三日;還有那些把他誤當成女子,上前調戲的,最後不知被扔進了哪個亂葬崗……
陸歲的惡行數不勝數,心狠手辣的壞名聲也就傳出去了。連馮氏有時都心驚,他一個孩子竟能有如此手段,長大之後定會是個不小的威脅。
對比之下,陸沉梢可謂純良。
也好在,陸沉梢尚能壓製住陸歲。陸歲從小隻聽陸沉梢的話。
但自從陸沉梢成婚之後,有什麼東西已經開始悄然改變。
{叁}夜火
陸沉梢和雲苓請過安後,就被馮氏打發走了。而陸歲被留下用藥膳,似乎真乃因為他是最年幼的孩子,體弱多病,便被長輩更加疼愛一些。
桌案上的參湯冒著冉冉的熱氣。
陸歲端起湯盅,一勺一勺地喝,露出的一截手腕細得仿佛輕易就會被折斷。“皇奶奶,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呢?”陸歲主動問起。
馮氏說:“聽說你前些日子生了大病,現在如何了?”
陸歲答道:“太醫說養著就是了,尚且還能拖一段時間。”
馮氏道:“千萬別說喪氣話,你有你三個照料著,那能夠不好。”
陸歲麵色突變,眼中劃過一絲戾氣,“這次我在榻上躺了幾個月,他一次也沒來看過我,說不定是怕被我名聲所累,想跟我劃清界限呢。”
陸歲的聲音有些發顫,反複道:“竟一次也沒有。”
他說:“他以前連我患點小傷寒,也緊張得夜不能寐。如今,我就快要病死了,他卻不在意了。”
“皇奶奶,你說我該怎麼辦?”
馮氏心中風起雲湧。
陸歲去了坤寧宮的隔天,太子府突然就失火了。火勢最大的是太子妃住的院子,雲苓差點被燒死。
當時陸歲趕過來,被人攙扶著下了馬車,陸沉梢一身黑衣煞神似的站在門口,見到陸歲,不由分說,一巴掌抽過去。
把陸歲打得一個趔趄,直接摔在了地上。
現場霎時寂靜無聲,兩邊府上的隨從紛紛低頭屏息,不敢出聲招惹到誰。陸歲自行撐著地麵站起來,臉頰高高腫起,五條手指印在雪白透明的肌膚上,清晰可見。
陸歲站穩了說:“三哥,我原本是想來和你道別的。邊塞戰火重燃,我跟皇奶奶請命了,領軍北上。邊塞條件艱苦,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比常人,可能去了,就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