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塘夜話?思匪(1 / 3)

他還在陳塘宮中,苦苦等他的小夫子如往昔那般,踏月而來。

卻不知道,他的小夫子已經葬在了遙遠的西南邊陲,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陳塘夜話?思匪

{壹} 朕的夫子怎麼還不來?

祁譽十七歲生辰那天,陳塘舉國同慶。

滸溪江上遊江的畫舫都比平日裏多了一半,梨園的戲連唱三天,晝夜不歇。城內歌舞升平,大街小巷熱鬧非凡。

宮裏的宴席擺在禦花園。

祁譽和兩個小宮女在那兒撲蝴蝶,笑得春光燦爛,他說這一處風景好,芙蓉花都開了,還請各位大臣也好好賞一賞,今晚不醉不歸,隻準被抬著出宮,就別想走著出去了。

幾位年紀大了的老臣經不起折騰,背過身去歎氣,簡直胡鬧!

一國之君,沒一點正經的樣子。

大家轉眼望望席上,能讓皇帝有幾分忌憚的周丞相不在,紛紛束手無策,隻能捋起胡子,拚了老命把酒幹了。

祁譽這幅荒唐樣,是被慣出來的。

先皇當年病逝之後不久,皇後頤寧也失蹤了,有人說她早已隨先皇長眠墓中,生同衾死同槨,隻留下祁譽一個孩子。好在身邊還有個棄武從文的丞相周淮淵,一直護著他。

祁譽登基的時候,還是個堪堪走得穩路的娃娃,如今終於長成了少年。隻是他自己不怎麼爭氣,脾性暴虐,又陰晴不定的,不得人心。聽說連冷宮樹林裏竄出來的野貓,也要繞開他走的。

這些年沒有建樹,他隻顧著吃喝享樂去了。比起先皇籌謀天下的氣概,差了不止一丁半點兒。但這話,又有誰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將近亥時,祁譽總算醉了。

他臥在花叢裏,衣衫不整,滿臉通紅,五指還持著個晶瑩剔透的白玉壺,被兩個宮人抬去了寢宮歇息。

如此,今日的晚宴在作罷,底下尚且還醒著的大臣跟逃命一樣跑了。

毓鳳殿的兩扇門闔上,祁譽睜開眼睛,一片清明,完全不見半點醉意,方才那個醉生夢死的人仿佛不是他。

窗軒敞開,宮人點燃了安神的香爐,嫋嫋白煙升起,祁譽朝外麵的夜色望了一眼,向身後的人問道:“夫子來了麼?”

忠禧是一直留在他身邊照看的老太監,多少摸得清他的脾性,這會兒膽顫心驚地回稟道:“還不見思夫子的蹤影。”又見祁譽立在窗前不動,準備勸兩句:“皇上,天都這麼晚了,您看……”

祁譽神色淡淡,吩咐道:“再去拿兩壇酒來。”

“這萬萬使不得……”忠禧勸誡。

祁譽冷沉沉地一笑:“怎麼?還真怕我醉死不成?”

忠禧低下頭,不敢再多嘴說半句話。

祁譽一躍而上,在屋頂坐下。

月明星稀,他開了一壇去年春天埋在桃花樹下的扶生酒,不遠處的天空下,還有煙花升騰而起,複又寥落,消失無痕。夜已深,宮牆之下,除了巡邏的侍衛,不見有其他人的蹤影。

酒越喝越悶,祁譽自言自語道:“朕的夫子怎麼還不來?”

塵土飛揚,思匪一路疾馳,拿著令牌直通向皇宮,下了馬,奔向毓鳳殿。

忠禧早早等在門前候著她,看見她像看見了救星一樣,熱切地迎上來:“思夫子,您可來了,皇上都等您大半宿了……”

“人呢?”思匪一邊解開頭上的紗巾,一邊問。

忠禧指指偏殿的屋頂,壓低聲音:“在上麵喝悶酒呢,勞煩您趕緊去勸一勸吧,他總歸會聽您的。”

思匪皺了皺眉,把紗巾遞給忠禧,一頭墨黑的長發染著微涼的月光。她不顧路途顛簸疲憊,直接腳點那顆枝椏伸展的香榧飛身上去。

祁譽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過頭來,臉上露出點笑:“終於把人給盼來了。”

他的笑容帶著幾分稚氣,臉龐陷進去兩個淺淺的梨渦,看得思匪心頭一軟,又聽祁譽開口說:“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思匪在他身旁坐下,拿過他懷裏的酒壇,似是歎息:“你在等我,我又怎能不來?”

祁譽之前不敢醉,思匪來了,他卻敢了,隻要她在,他便無需設防。這一刻任憑酒意竄上來淹沒自己,他偏過頭,枕在思匪膝上。青絲一瀉而下,投下的影子像攀長的蔓草,落在思匪腳邊。

“夫子……”他的聲音醉醺醺的。

“我在。”思匪答道。

“夫子……”

“我在。”

“夫子,有一天你也會離開譽兒嗎?像父皇和母後那樣……”

他的眼睛裏墜入了星河與星光,泛著水霧,思匪用手掌心輕輕掩住,輕聲道:“隻要你需要,我便一直都在,替你守萬裏河山。”

像是終於等到了滿意的答案,祁譽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貳}你最想要的是什麼?

翌日清晨,祁譽在毓鳳殿中醒來,他大聲叫人,忠禧立即走進內殿。

“夫子呢?”祁譽急急地問。

忠禧連忙道:“皇上別急,思夫子沒走,正在殿外練劍。”

祁譽這才安心,穿了外衫就推門出去,隻見前方的地上鋪了一層細碎的竹葉,思匪手中的劍每在空中揮舞一次,周遭的樹木就開始落葉,如滿天飛雪般,簌簌落下。

祁譽幹站著,也不上前打擾,思匪收了劍問他:“學會了?”

祁譽故意道:“弟子資質愚鈍,還得辛苦夫子多教幾次。”這十幾年來,思匪行蹤不定,祁譽為了留她,總是什麼借口都找得出。

思匪隻當他是真的不會,點點頭:“我聽說周丞相這陣子不在朝中,沒人能管得了你,我要是走了,你該無法無天了。”

祁譽求之不得,雙手攏住袖子,微微一鞠躬笑道:“還請夫子賜教。”

等祁譽上完早朝,思匪原本想要考他功課,祁譽卻另有打算,“夫子還欠我一樣東西。”

思匪愣怔。

祁譽道:“十七歲的生辰禮物。”

暮春時節,朝陽冉冉升起,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了。思匪和祁譽並肩走著,萬萬沒有料到祁譽索要的禮物竟是陪他城郊一日遊。

菩提寺建在巍峨的山頂,兩人慢慢沿著山路走上去,祁譽特意領先了兩步,又在長階上停住,朝思匪伸出手來,執意要牽著她走。

“你這是做什麼?”

“我長大了,想孝順自家夫子,怕她累著,不可以嗎?”

兩人僵持不下,最終是思匪妥協,她哭笑不得地把手放入他掌心。

約莫是因為天氣好,這一日外出踏青的人不在少數。半山腰搭建的小茶寮裏,坐了不少人。

祁譽和思匪坐下來歇氣,鄰桌傳來聲音:“你們聽說了嗎?傳聞先帝去世前,留下來一筆寶藏……”

這種說法已經算不上新鮮,早在祁譽繼位之初,民間就流傳有寶藏之說。

有人說先帝給祁譽留的是一座地下黃金城,可保陳塘繁榮昌盛;有人說是一個錦囊妙計,以備祁譽不時之需;還有人說是一把神兵利刃,能讓祁譽戰無不勝……

總之,說什麼的都有。

這種說法,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朝中的臣子,各地的藩王,卻不得不忌憚。

祁譽聽罷,捏著茶盞朝思匪笑了笑:“原來父皇給我留了好東西,可是我怎麼不知道?”

思匪問他:“你最想要的是什麼?黃金城、錦囊,還是神兵利刃?”

祁譽看著她,她身後的青山被煙霧籠罩,叢林深處掩映著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他最想要的是什麼?

“山河永固。”

思匪還未說話,祁譽又說:“但這很難。”

“朝堂之內,我真正敢放心的,隻有周丞相。朝堂外,隻有你。”他們二人,都是由先帝欽定的,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夫子,等同於祁譽的左膀右臂。

祁譽回憶昨晚宴席上的情形,唇邊一抹諷意:“除卻你與丞相,這世上有多少人對我是真心實意的?他們都說我行事荒唐,毫無一國之君的風範,可又有多少人巴不得我是真的荒唐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