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屋簷下歇氣的時候,頤寧從腰後摸出一個牛皮水袋,拔開塞子喝了一口之後,遞給祁寒,“這是我從戍城帶過來的好東西。”
祁寒也嚐了嚐,是烈酒。
他忍受著歌喉的痛感,肺腑頓時宛如刀割,雪白的臉色被嗆得漸漸泛起紅暈。手掌忍耐地握成拳,又緩慢鬆開,平複之後對頤寧露出一個晃眼的笑:“確實不錯。”
他挺秀的鼻梁上蹭了一點灰,繡著祥雲暗紋的白色衣衫恣意淩亂,袖子和褲腳高高挽起還未放下,整個人顯得有些不修邊幅,在頤寧眼中,一切剛剛好。
墨黑的發被風一吹,一絲一縷地吹拂著掠過她眼前,她的腦裏轟地一聲炸響了,扔了酒袋,雙手環上祁寒的頸脖。
“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經不想管那麼多了。”
她開始吻他。
頤寧沒想到,祁寒是個紙老虎,一推就倒。
情形瞬間發展成她壓著祁寒,躺到了地上。長發披散,衣襟半敞,她光著腳丫在微涼的地磚上磨蹭,趁酒勁翻湧,意識尚不清明,慢慢纏到祁寒腰間。
身後是半畝花田,二十天後開至荼蘼,宛如一場盛宴。而此時她頭頂有和煦的日光,婆娑的樹影,醉人的午時風。
{陸} 若我死了,阿寧,你該怎麼辦呢?
那日之後,祁寒大病。
禦醫說是因為飲酒,舊疾複發,還望太子妃多多照看,管著點兒。
“舊疾?”
“莫非太子妃還不不知道?太子的住處,每年都要種上半院子的扶生花,便是續命用的。”
頤寧當然不知道。
祁寒從未對她講過,他的生母辰妃當年豔絕後宮,榮寵數十載,懷上他之後便被人下了劇毒。辰妃生他時難產而死,祁寒自幼身體孱弱。
頤寧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孩子是如何在深宮中成長至今的。多年韜光養晦,現在連皇帝也要忌憚他。
半月後,祁寒大病初愈,剛能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皇帝的聖旨又來了。邊疆戰火重燃,北羌來犯,皇帝令太子率領大軍前去支援周家軍。
那晚常常跟在祁寒身邊的那個侍衛對頤寧發了一通脾氣:“每次太子爺一生病,皇帝就逮住機會給他派遣差事,恨不得折騰死他,讓他有去無回,你倒好,盡惹禍!還害太子爺生病!你到底是何居心!”
頤寧端著藥碗,站在廊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給祁寒送去。
祁寒看兵法,一目十行,頭也不抬,扶著碗沿眉也不皺地把濃稠的黑色湯汁灌進去,頤寧不知為何有點心疼他。
“你不怕苦嗎?”
“不怕。”
“怕疼嗎?”
“不怕。”
“那……你怕什麼?”
窗軒外都是拖長的日影,正值扶生花期,空氣中滿是浮動的暗香,祁寒的聲音泛起一絲波瀾,聲線有些低:“我怕死。”
頤寧一愣。
“若我死了……”他話說到一半,剩下半句再難開口。
若我死了,阿寧,你該怎麼辦呢?
{柒} “祁寒,你置他於死地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祁寒說他怕死,重崖關一戰,他確實平安。
戰死的是周淮淵。等到頤寧趕過去,人已經屍骨無存。周家軍三千鐵騎披麻戴孝,駐守在陡峭的斷崖上。
這場持續了六個月的戰事,擊退了北羌蠻夷,但陳塘將士也損傷慘重。重崖關一役,周家軍中埋伏,派人殺出重圍向太子祁寒請求支援,但支援的軍隊遲遲不到。
祁寒說,他沒有收到周淮淵的求救信。輕描淡寫,將過失撇得一幹二淨。
頤寧想,她怎麼又輕易地被祁寒騙了?差點相信了他。周家痛失周淮淵,從此一蹶不振,哪裏還需用她來牽製。
她對祁寒而言,已經作用不大。
連見他一麵,都很困難了。
她站在營帳外,門口重病把守,門簾底下漏出一線細微的燭光映在地麵。
“祁寒,你敢不敢出來見我?”
“長兄如父!周家收養我數十年,周淮淵待我親如手足,祁寒,你置他於死地的時候可曾想過我?”
頤寧的聲音越來越低,低不可聞,不知等了多久,裏麵沒有回應。
以後多半也不會再有回應,她四肢百骸泛起寒意,終於肯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就倒下,昏迷過去。
隨行的太醫檢查出來,頤寧有了身孕。
從邊塞回去之後,她搬去東宮最冷清的小苑,沒有再見過祁寒一麵。她養胎,不關心外麵波詭雲譎的政變,性情變得很安靜,和一年前的頤寧已經判若兩人。
周淮淵若還在,興許也會認不出她。
她花了十來天的時間,給肚子裏的孩子取名字,單名一個譽字。再花第二個十來天,許多個十來天,親手縫製孩子的衣裳和鞋襪,時間也不算太難熬。
祁譽出生的前一個月,老皇帝倒台,祁寒繼位,該國號為長寧。頤寧順帶做了個便宜皇後,隻是她身體不便,連封後大典也沒有舉行。
祁譽長漸漸長大,模樣可愛,仔細瞧,和祁寒有幾分神似。而這時候,頤寧已經快忘了祁寒的樣子。
她還住在老地方,三麵青竹環繞,不再種扶生花,外麵的任何動靜都驚擾不了她。
深秋時一場冷雨過後,她患上傷寒一病不起,藥石罔顧,在隆冬日病逝。
魂魄卻不肯消散,如有夙願未償還。
{捌} “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護周家周全。”
這日,頤寧看見了周淮淵,一陣恍惚地笑,問道:“大哥,原來鬼魂之間是可以相互看見的嗎?”
周淮淵道:“頤寧,你別再騙自己了……”
“騙自己?”頤寧不解,“你說什麼?”
周淮淵拽著頤寧往屋外走,頤寧掙紮:“你幹什麼!鬼是見不得光的,你要害我灰飛煙滅嗎!”
日光覆蓋在她在身上,她感覺到身上的皮膚仿佛在一寸一寸地被灼傷,潰爛,疼得大聲尖叫。
周淮淵狠下心,把她捆在簷外的石柱上曝曬,又衝進屋內拿出一麵銅鏡,“鬼是沒有影像的,你好好看看,鏡子裏是誰!你好好看看,你究竟會不會灰飛煙滅!”
“周頤寧,這一切都是你臆想出來的!你根本沒有死!”
頤寧看著鏡子裏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女人,傻傻地露出一個癡笑,反問道:“沒有死?你胡說,祁寒都替我舉行葬禮了,我明明看見了……”
“那是他自己的葬禮!我沒有死,你沒有死,死的是他!”
頤寧僵硬著笑,身體一震,猶如利刃穿心而過,滅頂的悲慟把她從虛幻的夢境中喚醒。她確在深秋患上傷寒,不過並沒有到藥石罔顧的地步,她親自去太醫院拿藥,半路看見了死而複生的周淮淵。
如遭雷擊。
一時分不清真假,也分不清是高興還是震驚。
她跟著周淮淵去了禦書房,在門外偷聽到許多消息。譬如祁寒娶她的初衷,和周淮淵的詐死,都另有隱情。
當初在祁寒微服私訪到戍城之前,周淮淵對頤寧的婚事已有打算。他預備把她嫁去和親,嫁給她世上第一討厭的北羌王。
周家的兒女身負重任,周淮淵不能心軟,祁寒卻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把她交給我,日後,我會護周家周全。”
祁寒想,無論如何,他總能好好護著她的,免她流離失所,免她一生顛沛。他想要對她好,舍不得她知道真相,寧願她誤會他。
周家軍是先帝最大的忌憚,周淮淵動了心,決定信祁寒一次。果然在重崖關上,先帝人馬要讓周家軍隊全軍覆沒,消除心頭大患,是祁寒事先識破,安排一出假死,騙過先皇。
門內,祁寒在向周淮淵托孤:“我死後,阿寧隻剩下譽兒相依為命。她曾說長兄為父,你辜負過她一次,別再傷她第二次,我要你護她後半生無憂無愁……”
“至於我……至於我……”
“罷了,她興許已經忘記我了……”
頤寧捂住嘴巴痛哭流涕,一牆之隔的祁寒已經再無聲息。
自那以後,頤寧傷寒加重,夢魂顛倒。
她不願意接受現實,活在自己臆造的夢中,祁寒沒有死,隻是負了她。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她曾和祁寒談及生死,十指相扣,仿佛什麼都不畏懼。世事無常,如今獨獨剩下她,她什麼都害怕。
“祁寒,倘若我真能忘記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