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這裏賺得金銀滿缽,有人在這裏傾家蕩產,甚至有來無回。
頤寧沒有事先告訴祁寒,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輸光了錢還欠下了債,可得用命還。
祁寒出手闊綽,比頤寧預想的更瘋狂,大把大把的銀票掏出去,接連不斷,頤寧看著都有點可惜。
她知道,黃金城裏的氣氛很容易感染人。一旦進入這個環境當中,所有人都喪失了理智一般,賭紅了眼,滿心滿意陷進去,無法自拔,如同上癮。
祁寒的賭技並不高明,抑或是說,祁寒根本不懂賭博。
頤寧原本隻是想讓他輸光錢財,解解氣,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乎她的意料——
祁寒輸光之後,沒能及時收手。
最後一把,他想要力挽狂瀾,買定離手,押了一把大的。
骰子一開,頤寧知道完了。
祁寒倒欠莊家黃金三千兩。
祁寒已經身無分文,頤寧錢袋裏隻有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還是攢了好久的私房錢,這時候就算她肯無私奉獻地拿出來,也救不了祁寒。
給不出錢的結果就是祁寒被六個彪形大漢帶去密室行刑。按規矩,三千兩黃金該剁掉他一雙腿,外加一隻手。
頤寧有點慌了。
祁寒看著眼前銀光閃閃的鍘刀,像是突然清醒,終於從賭桌上回過神,偏頭問頤寧:“這便是你帶我來這裏的目的?”
頤寧覺得那目光裏都是刺,紮得她生疼。
事已至此,她百口莫辯,也說不出話,隻是急得團團轉。關鍵時刻想把祁寒太子的身份搬出來唬人,但沒有人會相信。
頤寧心急如焚地想對策,祁寒已經被帶到鍘刀前,全身被鐵鏈禁錮好。
鍘刀落下的那一瞬,頤寧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頭暈目眩。她猛地撲上去,抱住祁寒的雙腿,雙眼緊閉。
疼痛卻遲遲沒有降臨。
“好了,沒事了……”
半晌,祁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貫冷淡的聲線中帶著不可思議的溫和。
頤寧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和祁寒均毫發無損,黃金城中戴高帽的管事領著人匆匆朝這邊趕過來,眾人撲通一聲跪下,齊聲道:“叩見主子。”
頤寧之前聽周淮淵告誡,說陳塘的諸位皇子當中,數辰妃之子祁寒最為深不可測,隻手遮天。
到底還是低估了他。
哪能想到他竟隻手遮天到這個地步,離皇城萬裏之遙的戍城,隱晦的地下黃金城,會是他的勢力。
頤寧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反將一軍,遭祁寒算計了。
她臉上淚痕未幹,到底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才見過祁寒兩次,見一次哭一次,真像是劫難。
她想,大抵她上一世罪孽深重,這人是上天派來懲罰她的。
{肆} “周頤寧,我娶你。”
頤寧嗓子好了以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對祁寒說的,她說:“普天之下,你是我第二個討厭的人。”
祁寒問:“第一個是誰?”
頤寧說:“北羌王。”
北羌王和周家軍對峙數十年,威脅著陳塘邊境的安全,頤寧每每聽到北羌王的名字都要皺眉,恨不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原來自己在她心中已經到了這樣深惡痛絕的地步。祁寒自嘲地想。“既然如此,那日,你為什麼要替我擋刀?”
“我沒有!”
“你撲上來了。”
“我……我我那是可憐你!你腿要是沒了,我大哥會打死我的!”
“是嗎?”
“當然!”
那日,為什麼要撲上去替他擋刀呢?
頤寧自己也想不通。祁寒離她很近,錦衣墨袍,玉冠束發,塞外長河落日染紅萬裏戈壁,卻比不過他眉眼淺淡,驚鴻一瞥。
興許,隻是她的鬼迷心竅。
祁寒在戍城待了兩月有餘,終於要啟程回宮。這兩個月裏,頤寧簡直成了他的小廝,被他好一番折騰,生生掉了幾斤肉。
祁寒走的前一天晚上,不在和周淮淵在營帳裏商量些什麼,頤寧隻斷斷續續偷聽到幾個字眼。
“北羌王?”
頤寧撓撓頭,北羌又來犯事了?
祁寒掀開帳幕,把頤寧抓了個正著。頤寧仰頭,負手看月亮,吟詩一首:“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祁寒拽著她就走,一路走到荒涼的半山坡,烏鴉在樹梢上叫。
頤寧心裏忐忑,默默觀察身後的退路,琢磨著祁寒是不是臨走之前想解決了她,然後拋屍荒野。
“你嫁給我吧。”
祁寒當頭一棒,敲得頤寧找不著北。
“你說什麼?”
祁寒換了一種說法:“周頤寧,我娶你。”
頤寧知道這人從來不按套路出牌,跟在賭桌上一樣,押大押小全是心血來潮。但這回,賭得委實有點大。
頤寧丟了魂,後來不知怎麼回的營帳,發現周淮淵卸了一身鎧甲,坐在桌案前等她,手裏拿的是她平日裏用來打發時間的黑白棋子,湊在油燈下,細細把玩,這才有了幾分少年人的模樣。
“回來了?”
“嗯。”
“太子都跟你說了什麼?”
“他說他要娶我。”
周淮淵並不意外,一字一句刺在頤寧心上:“周家功高蓋主,祁寒此次微服私訪不過是奉皇帝旨意,前來察看……他不娶你,以後怎能牽製周家?”
一顆顆橡木棋子已經被周淮淵用手指捂熱,交到頤寧冰涼的掌心,“頤寧,你想清楚,有我在,誰也不能逼你。”
“大哥,你知道一見鍾情是什麼滋味麼?”頤寧反問。
周淮淵忽而明白了。
頤寧喜歡祁寒。
再如何偽裝,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不得不承認這件難堪事。盡管祁寒因為陰謀娶她,處處為難她,算計她,可是她沒有辦法。
情字不由人。
戍城裏,長逢街,她攔路搶劫,祁寒心中有千機萬巧,第一眼注意到官府府衙,而她看到的不過是日光之下瑩如冷玉的一張側臉。
“我們頤寧長大了。”周淮淵聲音喑啞,帳外風聲呼嘯,燭火微茫,險些被吹熄。
{伍} “祁寒,我猜不透你,但我已經不想管那麼多了。”
頤寧入宮。
從黃沙漫天的邊塞到楊柳依依的富庶之地,送嫁的隊伍顛簸了一路,抵達皇城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天寒地凍。
頤寧從馬車上往外望,遠遠看見祁寒站在城牆內等她,眉眼看不太真切。
等她走近了,看清楚了,他已經被雪覆白頭。
“祁寒……”她剛開口,就被旁邊又尖又細的老太監打斷:“大膽!竟敢直呼太子殿下的名諱!”
頤寧才倏然察覺,這是皇城,處處都得守規矩的皇城。
這裏沒有戍城的自由自在,這裏沒有她振臂一呼就從四麵八方趕過來支援的朋友,沒有護著她的周淮淵。
她孤立無援,身邊獨站著一個祁寒。
祁寒若不護著她,她便真的從此無依無靠。
好在祁寒沒有太辜負她,親自牽著她的手走近深宮,無異於向所有人宣告她的身份。
頤寧成了東宮的太子妃。祁寒對她很好,好到有時候她會忘記,祁寒不過是因為她背後的周家才對她這樣好。
來年春暖花開之際,祁寒帶著頤寧在東宮的院子裏灑了許多扶生花的種子。
祁寒說,這是世上最磨人的花。早春撒種,每日午時用泉水澆灌,二十天後就盛開,大朵大朵擁簇綻放,妖嬈緋紅的顏色,比心頭血還要豔,連成一片像蒼穹之下最絢麗的晚霞。翌日,便會迅速枯萎凋謝,再想見再,隻得又等上一年。
祁寒一臉淡漠,把所有人趕出院子,回頭把門一關,和頤寧脫了靴子,把長袍別再腰間開始翻地和澆水。
頤寧想起初見祁寒時訛了他一百錠金子,結果卻被罰喝一杯沸水。那時覺得祁寒多半是個暴君,性格陰晴不定,如今她陪他鋤草種花,覺得最好的時光就在眼前。
她笑著看他,美好如同黃粱夢。
燙壞她嗓子的祁寒,牽著她走過漫漫冬日的祁寒,機關算計深不可測的祁寒,眼前這個溫和的觸手可及的祁寒,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