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聲音很輕,像是在開玩笑,卻又帶著不容質疑的篤定。
“你都快入魔了。”鹿神聲音很輕,帶著些許自嘲。
青燈說:“我本來就是魔。”
“你不是魔,隻不過他是你的劫。”鹿神喃喃,“我本以為他這一世為人,所以杜撰了能使凡人遠離你的故事,卻沒想到他成了妖。”
青燈笑:“原來是你說我生性凶殘、殺人如麻的。”
鹿神沒理會她,繼續說道:“若是渡不了這個劫,你便會成魔。”
“那又如何,不過是換一世,他來等我。”
“他要是等不到你呢?”鹿神頓了一下,“青燈,你和他不一樣,他原本是神,你可以用神燈召回他的靈魂再聚攏,而你不過是天地靈物,你一散便是灰飛煙滅。”
“我不會。”青燈聲音淡淡,卻無比堅定,“他和你之間,我相信他。”
五、既然要渡劫,便由我來做你的劫
青燈原本是古佛腳下的一盞青燈,吸取天地靈氣化作人形。而若劫,是掌管著世間山河的神。
青燈就是在曌南山遇見若劫的,那個時候她還小,偷偷從古佛腳邊跑出來,隨便躲到了一座山頭。
然後,她就見到了若劫,那樣好看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不過也瞬間明白了人們誦經的時候念的一眼萬年是什麼意思。
她纏住了他,攔在他的麵前,瘦瘦小小的個子,卻高高地仰起下巴,說:“你要帶我回家嗎?”
若劫問:“我為什麼要帶你回家?”
“因為我迷路了。”青燈理所當然的語氣。後來她才知道,若劫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古佛那裏偷跑出來的青燈。
可是他依舊伸出了手,說:“跟我走吧。”
她跟著他回了神殿,待在他身邊無所事事。偶爾會在他寫字的時候為他研墨,倒也樂在其中。畢竟她很喜歡看他寫字的樣子,洇開的墨色像極了他的頭發。
她待膩了就會在旁邊鬧他,有時候找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精,有時候是臭味熏天的黃鼠狼精。然後,若劫就會停下來,無奈地看著她,說:“青燈,別鬧了。”
好吧,不鬧了。於是,就這樣,她陪了他一百年。
一百年,她以為古佛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卻沒有想到他們不知道忽然哪裏來了興致,找到了她,還要帶走她。
她很久之後才知道,因為古佛腳邊的另外一盞青燈碎了,所以這世上聚魂的燈,便隻剩她一盞。
所以她必須回去,可她不願意。古佛說:“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留在他的身邊。”
“為什麼?”
“因為聚魂燈凝雙而生,一盞碎了,那麼另一盞也逃不過劫難,你大劫將至,留在若劫的身邊,會擾了他的。”
青燈不說話了。
若劫問她:“要回去嗎?”
她想說不,若劫拍她的頭,說:“不想回去便不回去,我的人沒有誰能帶走。”
那是青燈千百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在胸腔裏鼓動,也是第一次在若劫的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褪去那層冷漠的外表,便是無盡的溫柔寵溺。他說:“既然要渡劫,便由我來做你的劫。”
他說:“其他人我不放心,我怕他們會傷了你。”
青燈說:“好。”
可她還是走了,她怕自己真的會耽誤若劫,她舍不得。總之,就算魂飛魄散,變成了一盞燈,她還是會在若劫身邊,不老也不死。
青燈一直低估了若劫,她以為他不過是習慣了寵她而已。化燈的那一天,直到若劫出現在眼前,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人死的時候總是會見到自己最愛的人不是嗎。
她看著若劫站在雲端,俾睨眾生,仿佛是生來的王者。他低沉的聲音穿過雲層落在她的心上:“為什麼是她?”
古佛說:“若劫大人,我們隻有她了。”
良久,若劫仿佛歎了一口氣,說:“我也隻有她了。”
接下來的事,青燈不記得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世間再沒有若劫,她卻成了曌南山的主人,不老不死,眾神都稱她一聲青燈大人。她問古佛,若劫在哪裏?
他們隻給了她一盞青燈。古佛說,他在這天地之間。如果這世上喚他的人多了,那麼他或許還有回來的可能。
於是,曌南山便成了守燈的山,那盞青燈千年如一日,日日亮起,人們的祈願遊走於天地之間。凝聚成巨大的力量,將他散在天地之間的靈魄一點點地找回來。
而她等了一千年,才等來那一天樹下的他。
現在,她隻需要那些古佛將燈芯還給她,讓她找回他的最後一魄。
六、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
鹿神欲言又止,看著青燈眼裏小小的一團火焰。他說:“青燈,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想讓若劫活過來呢。”
青燈不明白。
“若劫的力量是他們所畏懼的,當年為了救你,瞬間凝聚天地間所有的魂力,締造出現在曌南山上的燈來代替你。”鹿神接著說,“而那些古佛需要幾千年幾萬年來修煉一盞燈,你應該能明白……”
“那又怎樣?”
“你救不了他,”鹿神聲音淡淡,不再去看青燈,“我已經派人去了曌南山,熄滅了神燈,若劫也就跟著滅了。”
“為什麼?”青燈的眼神越來越暗,喃喃問道。
“若劫起,青燈沉,唯一的辦法,就是忘卻紅塵,常伴古佛,青燈,那才是你的歸宿,回去吧,好不好?”
“不去。鹿神,哪裏都不是歸宿,隻有他的身邊才叫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你勸我回哪兒呢?”
“青燈,不鬧了。”
“青燈,不鬧了。”青燈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他以前也喜歡對我說這句話。人間的事物太繁忙,他就跟我說,青燈,不鬧了,然後我就乖乖地趴在一邊,看著他就很好。可是,鹿神,你沒資格對我說這句話,一千年的日子,我比誰都清楚我是怎麼過來的,我沒有一天是鬧著玩的。我每一天都在等他回來,好不容易等他回來……你說若劫起,青燈沉是宿命,可是鹿神,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所以我求求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從他認識以來便驕傲得像是一隻孔雀的青燈,此刻居然會這樣低著頭,用這樣的語氣,說,我求求你了。
“可是,已經晚了。”
鹿神負手歎息,看著青燈倉皇離去的背影,就算她現在趕回曌南山也晚了,燈已經滅了。
他拂了拂衣袖,朝著祠堂走去。
隻剩最後一步了,他隻要驅散若劫的魂魄,那麼這個世間便再也不會有若劫。
可是……怎麼會這樣?
鹿神看著祠堂正中躺著的男人——他臉色慘白,襯得額間紅色的狐印越發妖豔。似乎有什麼光澤正在從眉心的印記中溢出,然後漸漸包裹起他的整個身體。
他竟然沒辦法驅散若劫殘缺的魂魄,反而,凝聚起來了?
若劫緩緩坐起身,眸若深潭,帶著攝人的光。
鹿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為什麼還可以醒來,明明燈一滅,你就再也不會醒過來的……”
鹿神不敢想下去——“難道是……難道是……”難道是青燈以自己為引重新點亮了燈?
“不是。”若劫似乎看穿鹿神的想法,不是,青燈還活著,至於他怎麼醒過來的,他也不清楚,隻是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青燈哭著對他說:“你還記得那日在神燈殿嗎?我反反複複刁難你,隻是因為害怕,怕我活太久了,出現了幻覺,你根本沒有回來過,我也等不到你了。”
青燈說:“我隻不過是想確定,你是真的在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我可以胡鬧,你便對我說別鬧。若劫,你要是不回來,我要怎麼辦呢?”
然後,他說:“傻瓜,我怎麼會不回來呢?”他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水,唇覆住她的唇瓣,“我說了回來,便一定會回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然後,他便醒了。
曌南山的燈滅了,人們分外驚恐,是不是那守燈的妖終於忍不住,做了這人神共憤的壞事,壞了他們的神燈。
青燈趕回曌南山的時候,神燈殿已經是一片狼藉。空氣裏到處都是燈油的味道,彌漫著血腥之氣。
她站在原地,回頭去看頂樓的燈台,還能記得那晚他站在這裏,他說,你喜歡便好,她問,那你喜歡我嗎?
若劫,你還沒有告訴我答案,而我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也是。
所以你不準死。
青燈始終給自己留了這樣一條後路,喜鵲精從古佛那裏偷來的燈芯是那盞已經碎掉的燈,她將自己的靈氣全部渡給喜鵲精,雙生之燈,靈氣相融,喜鵲精便能順利地接近那燈芯,再將它偷出來。
再加上她以自己的心頭血祭燈,便能重新燃起青燈。
隻是,他們說得沒錯,沒有人能活著祭燈。中間巨大的苦難猶如千刀萬剮刀山火海並不是常人能夠承受的,哪怕是神。
不過,他給了她不老不死之身,所幸,隻不過痛一痛而已。世間萬般苦痛,唯相思最甚,蝕骨焚心。
所以,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呢?
青燈站在那棵槐樹下,隻手撐著樹幹,臉上毫無血色。青藍色的衣衫被風吹起來,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的樣子。
好在,他來了。一身風塵,卻帶著屬於她的歸宿。
“青燈。”若劫小心翼翼地喚她的名字。
青燈仰起下巴,問:“要不要我帶你回家?”
“好。”
青燈笑起來,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一盞燈的時候,有人在佛祖麵前問“愛是什麼”,那個時候她不明白。
不過現在她知道了,愛是不熄不滅,亙古不變。
就像她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