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見夏抬起頭,又低下頭去,吸了吸鼻子。
喻揚眸光微沉,一把拉住她的手,扯著她走開。
林見夏掙紮:“等等!”
她從包裏掏出一個盒子,眼睛紅紅的:“我不找他,我就是把這些東西還給他。”
她打開,是整整一個盒子的眼藥水。
喻揚走過來,收起她手裏的盒子:“這些並不是他的東西。”
他看著林見夏明亮的眼睛:“手術前最好不要哭,會瞎的。”
那語氣就像在說,不吃飯的話,會餓的。
他明明知道林見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瞎,雖然她差不多已經瞎了。
手術台上,林見夏在護士的攙扶下躺下來,肢體僵硬、手腳冰涼,眼睛卻始終盯著喻揚不肯移開目光。
“喻揚。”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
“我在。”他的聲音低沉而磁性,讓人覺得莫名安心。
“我小時候遇見過一個人。”
“嗯。”淡藍色的手術服穿在喻揚身上,顯得頎長而挺拔,他擺弄著儀器的手,指節修長,有種溫柔的力量。
林見夏有些微微恍神:“那個時候我爸媽剛離婚,我一時想不開,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就蹲在路口一直哭一直哭。後來那個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了,他告訴我,再哭的話,眼睛就會瞎掉。
“然後我就不哭了,可是……估計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簾忘了掀開,我就看不見了……”
一旁的助手忍不住笑出來。
林見夏卻沒在意,接著說道:“當時恨死那個人了,現在還恨。”
喻揚拿眼夾的手一個沒拿穩,落在了盤子上。
“可是,那個人卻在我看不見的那段時間一直陪在我身邊……眼睛好起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隻有一些沒有用完的眼藥水……”
“他死了嗎?”旁邊的助理一時嘴快,卻冷不丁被一道淩厲的目光射了個激靈。
林見夏搖頭,眼睛卻紅了起來。
“你現在要是哭出來的話,我就弄瞎你。”
喻揚半天說了一句話,卻逼得林見夏硬生生地把眼淚忍了回去。
大概人在緊張的時候話比較多,後來的林見夏再想起來,總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有種交代遺言的感覺。
她反反複複地喊他的名字:“喻揚。”
“我在。”
“你真會把我弄瞎了!”
“不會。”
“瞎了怎麼辦?”
“我養你。”喻揚聲音淡淡,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怠慢。
林見夏微微一怔,冰涼的金屬撐開了眼瞼,她忽然緊緊地攥住手術台上的柱子:“可是你還要養喻白露。”
“把她趕出去。”
醫院外的咖啡館裏,坐在聶非麵前的喻白露狠狠地打了個噴嚏:“對不起啊,我要去醫院接我朋友,你先自己玩。”
“真的不考慮泡我?”聶非站起來朝著她喊道。
喻白露想了想:“泡你還不如泡一碗麵,至少能飽肚子……
五
林見夏沒有反應過來,手術已經結束了。
喻揚摘下手套:“右眼明天再做,左眼先適應一下。”
林見夏有些愣在那裏,護士給她的左眼纏上了紗布,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自己有一種海盜的氣質。
可除此之外,其他一切依舊生龍活虎。
所以剛剛自己那種視死如歸的表情,繼餓暈在喻揚懷裏後,又成功地在喻揚的眼裏給自己刷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林見夏跟在喻揚的後麵,看他的眼神有些怨懟,出了手術室,眼睛都沒有眨開,便看見了飛奔而來的喻白露和聶非。
喻白露撲過來:“見夏,你剛做完手術,怎麼能到處走呢?”
林見夏額角冒出幾道黑線,誰知道這個手術,做完就跟上了個廁所一樣。她瞥了眼一直在身後默默笑著的聶非,窘迫地低下了頭。
喻揚看了她一眼:“我先進去換個衣服。”
“喻教授,你還有手術吧?那我就先送白露和……林小姐回去了!”
“送白露回去就可以了。”喻揚走進去,又忽然探出身子,眼睛看著林見夏,“你在這裏等我。”
林見夏點著頭,卻不知不覺就跟在喻白露身後出去了。
聶非一直繞在喻白露的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喻白露顯然一副不想搭理的樣子,隻覺得自己好歹一個親妹妹,就這樣被親哥哥扔了出去,所以也並沒有注意到身後跟過來的林見夏。
林見夏停下步子,站在樓梯口,醫院人來人往,她忽然誰都看不見了。
在她看來,這麼多年一直拚盡全力地去追求一件事情,可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在意的並不是達成那件事,而是明明有了別的追求,卻還要那麼用力地騙自己不肯放棄。
一個拿著某張單子的人急急地跑過來,撞在林見夏的肩上,林見夏一個沒留意,卻找不到支撐物,眼看著朝著前麵撲過去,閉上眼睛,落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味道裹著全身,那一刻,她忽然無比安心。
安心得想笑,可很顯然,抱著她的人似乎並不這麼想。
似乎還能聽見喻揚咬牙切齒的聲音:“林見夏,你這個樣子,沒瞎之前就會死的。”
林見夏始終閉著眼睛,忽然笑起來:“喻揚,你認識我嗎?”
喻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認識!”
林見夏卻往喻揚的懷裏又靠了幾分。
喻揚,我認識你。
閉上眼,我看不見全世界,卻看見了你。
第二天的右眼顯然要比左眼順利得多,值得記錄的是林見夏兩個眼睛都被蒙上了,喻揚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去了休息室。
林見夏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裏,難得沒有說話。
她聽著喻揚在廚房裏咚咚鏘鏘的聲音,似乎能看見他微微挽起袖子,修長的手指握著廚具,還能看見小手臂上微微隆起的青筋。
對了,還有雙眼皮裏的痣,笑的時候微微揚起的眼角,和畫畫的時候被風吹動的發絲。
悠悠的香味飄過來,然後是夏日裏涼涼的風。
“喻揚。”林見夏忽然叫他。
“我在這裏。”
“我今天掛的,是聶非的號。”她聽著他隱隱的怒氣,笑起來,“因為你給我的三枚硬幣的年份,都是我最可恥的時刻。
“第一枚是2003年,那個哭得太用力忽然看不見的我。
“第二枚是2013年,餓暈在火車站門口的我。
“最後一枚是2015年,躺在視力矯正的手術台上以為自己即將死去的我。”
“所以我不舍得用。”林見夏緩緩說著,似乎能看見喻揚放下手裏的東西,從背後緩緩走到她的麵前,然後蹲下來,看著她的臉。
“喻揚,我下次畫展,想要你上次畫的那幅畫。”
那幅簡單的素描,沒有任何多餘的線條,沒有重疊明滅的色彩,隻有簡簡單單的一間房間,房間的沙發上睡著一個女孩子,微微張著嘴,卻有著最溫柔的愛意。
“那你拿什麼來換呢?”喻揚聲音又沉了幾分。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鳥,一生隻唱一首歌嗎……”林見夏俏皮一笑,“世界上也有一個人,一生隻唱一次歌。因為她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中音唱不準。”
喻揚沒說話,林見夏歪頭:“那我唱了哦。”
一生一次,唱給你聽。
當我睜開眼,發現閃耀著的既不是太陽,也不是彩虹,而是你的那一刻起,我……
微張的唇忽然被另一雙溫熱的唇堵住,沒有唱完的歌被堵在繾綣的溫柔裏。林見夏笑起來。
十年前,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紅著眼睛:“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麼在我身邊?”
“因為再哭下去,你眼睛會瞎掉的。”
林見夏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大概就有點兒被喻揚嚇傻了。
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微微退開:“喻揚,你認識我嗎?”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