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裏路雲和月(2 / 3)

三、他在這裏,我就不會走

代替他亂來,在祝餘看來,就是擋在她前麵,首當其衝。替他做危險的事,幫他解決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周穆的想法,恰好也是祝餘的想法。

不巧的是,秦錚除外。拍攝前一天晚上祝餘才知道,他一開始就是打算撇開攝製組所有的人自己來拍,至於她,隻是周穆一廂情願的安排而已,也是他排除在外的累贅。

戈壁的天氣很冷,到了傍晚氣溫又低了許多,祝餘沒做什麼準備,抱著攝像機亦步亦趨地跟在秦錚後麵尋找著最佳攝製點。

冷風吹過來隻能靠打寒戰回暖,她索性停下來,看著不遠處似乎是兩隻落單蒙古野驢。

祝餘覺得他們就像那兩隻動物一樣,不,它們至少還知道依偎在一起取暖,而秦錚自始至終都沒有跟她說過話。

“秦老師。”祝餘忍不住叫他,秦錚沒有應。

“秦錚。”祝餘又叫了聲。前麵的人終於肯停下來,他說過,叫秦錚就好。她總是不記得。

秦錚回過頭,看著女孩子被風吹得通紅的臉,皺了皺眉,說:“回去。”

祝餘愣了一下,心虛卻又理直氣壯:“我不記得怎麼回去。”

究竟是不記得,還是賴著不走,祝餘選了第一個借口。

秦錚眼光深邃,聲音卻輕輕淺淺:“那為什麼要來?”

秦錚並不是問她,所以她也不用回答。況且,她也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

秦錚走過來,停在祝餘麵前,將圍巾脫下來繞在她的脖子上,纏得隻露出一雙眼睛,又抓過她的手,將自己的手套脫下來給她戴上。

祝餘原本就戴著手套,隻是手上一直沒什麼感覺。秦錚抓住她的那一刻,她才覺得有突如其來的溫熱將自己裹住。

“秦錚。”祝餘的聲音被壓得透不出來。

秦錚沒有去聽她在說什麼,握著她的手沒有放開,說:“我送你回去。”

祝餘想問,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累贅,剛剛的咄咄逼人隻是嘴上說說而已。

不過她想,秦錚應該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會說,我送你回去,意思應該就是,回去了就不要再來了。

那天晚上祝餘沒有睡,她從睡袋裏探出一個頭,看著外麵模糊的身影。秦錚靠在車子上,月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白白的邊,像是虛化過的照片,有些不真實。

而她擦幹玻璃上的水霧才看清楚,他在抽煙。白茫茫的霧氣在他的呼吸之間繚繞得恰到好處。祝餘想,攝影師不該抽煙的。

秦錚似乎注意到她這裏的動靜,目光看過來,隔著一層玻璃對視。祝餘心裏一顫,她索性鑽出睡袋。

可是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秦錚已經不在了。

他還是不肯帶她一起。祝餘攏了攏身上的衣服,朝著他剛剛站過的地方走去,迷蒙的燈光下隻剩一絲淡淡的煙草香味。

車窗搖下來,是周穆,睡眼惺忪地看著祝餘。

“怎麼是你?”沒等祝餘回答,又恍然大悟,苦笑一聲,“他呢,又一個人跑了?”

祝餘點頭,有些失落。

周穆仰頭靠在椅靠上,語氣有些無奈:“他一直都是這樣,喜歡夜深人靜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潛伏到據點,全世界都找不到他,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又回來,帶著一張,或者兩張照片風靡整個攝影圈。”

他看著祝餘,說:“秦錚這個人,該有人管管了。”

祝餘無言,假裝不懂周穆的意思,卻被他立馬戳穿。

“祝餘小姐,喜歡他的人很多,但是能放棄全世界追到這荒山野嶺的,隻有你一個。”

祝餘臉上絲毫不見被看穿的窘迫,她垂頭踢著地上的泥土,笑道:“你說錯了。”

周穆不解。祝餘抬起頭,看著一片片雲漸漸攏住所有的月光,她想,我來這裏,不是放棄全世界,而是準備擁有全世界。

“嗯?”周穆等著她說下去,她卻隻是笑笑,“沒什麼。”

“祝餘小姐。”沉默之後,周穆的聲音有些突兀,他看了看祝餘,“其實他也不是覺得你麻煩所以拋下你。”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他可能隻是怕沒法保護好你。”

“秦錚曾經的搭檔,在一次拍攝中因為意外……死了。那以後他就總是一個人了。”

祝餘低著頭看不出什麼表情,她很早以前就聽說過這件事。

那個時候她剛好快大學畢業,野生動物攝影師一時之間成了眾人敬而遠之的職業。

可是她卻剛好相反,因為這件事選擇了這個職業,所以現在才會拿著攝像機出現在這裏。

“我知道。”祝餘說,“你不用疑心我隻是一時興起,他在這裏,我就不會走。”

四、祝餘是一種花的名字,吃了就不會餓,所以你要不要吃了我?

祝餘出現在秦錚的鏡頭裏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他有些分不清現在是上午還是下去,鏡頭裏的野驢和一些盤羊正在安靜地覓食,而他正在捕捉屬於它們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

鏡頭緩緩移動,直到平整的荒地上一垛突兀的枯枝堆,他忽然看見出現在鏡頭裏的另一個鏡頭,長筒從雜亂的枯枝裏伸出來,有一種掩耳盜鈴的感覺。

祝餘。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分了神,她卻比他還要認真。

祝餘趴在地上,臉上灰蒙蒙的一層,將自己藏在枯枝之中,緊挨著地上的衣服已經被融化的雪水浸透。

而她依舊一動不動,小心翼翼地轉換角度調整光圈,棕色的玉帶海雕撲棱著翅膀朝著她飛過去。秦錚凝著眉頭,心裏一驚,卻看見海雕停在了她的長筒鏡頭上。

祝餘似乎也沒想到,微微抬眼,嘴角一抹向上的弧度,她笑了,眼睛很亮。而那一刻秦錚剛好看見天邊的第一顆星星。

可是,她怎麼還笑得出來。

玉帶海雕忽然張開翅膀,一瞬間,本來安靜的野驢群受到驚嚇,開始胡亂地狂奔。眨眼之間,蒼涼的戈壁上如同出現了一場海嘯。

祝餘表情僵住,她隻覺得地麵都震了起來,耳邊呼嘯的聲音以及啼聲仿佛隨時都會將自己淹沒。

會被踩死嗎?祝餘很確定,不會的。

腕上忽然傳來一股力道,將自己從地上拉了起來。

秦錚。

祝餘看著秦錚的眼睛,聽見他的聲音沉沉地落在自己的心上。

他說:“跟我走。”

祝餘覺得,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比這三個字更讓她死心塌地了。

跟你走,有了索驥之圖,也有了塵埃落定。不過,有了這一切也不及有一個你。

風聲過境。夜幕漸漸攏上來,偌大的戈壁又變得空空蕩蕩,隻剩雪上雜亂無章的蹄印。

秦錚停下來,看著她髒兮兮的臉,濕透的外衣,他問她:“為什麼在這裏?”

祝餘看著他的眼睛,反問:“你是在問,我為什麼會找到你嗎?”

秦錚皺著眉,他相信她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分析判斷確定這些群居動物的生活習性以及行動範圍。

能找到他,是理論知識。他不覺得奇怪,奇怪的是,她為什麼在這裏,輕易地弄亂他的情緒。

以前他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些突發狀況,哪怕是被奔走的野馬踩斷了腿,又或者是近距離拍攝猛虎,他都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可是現在,他聽著自己胸腔沉沉的聲音,他很明確地知道,這種情緒叫作,驚惶不定。

祝餘看不出來秦錚在想什麼,她笑了笑,藏在心裏很久的話終於說了出來:“秦老師,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你添麻煩了?”

秦錚沒說話。祝餘卻舉起手裏的攝影機:“可是我也拍到了有用的畫麵,人總是不斷成長起來的,我確定這一次拍出的東西要比上一次好,所以我也保證,下一次一定不會出現這種意外。”

如果秦錚拒絕的話,他應該會說,沒有下一次。這是祝餘留給他唯一的否定方式。可是他沒有說,隻是微微皺著眉,低聲道:“你比我想的還要麻煩。”

他說著,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換下她身上的濕衣服。

祝餘鬆了一口氣,低著頭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一晚格外漫長,祝餘跟在秦錚的後麵,順著他的腳印往前走。

她沒有問他要去哪裏,隻是想,原來曾經的那麼多個夜晚,他都會一個人走在這樣荒涼的路上。沒有盡頭,也沒有源頭。隻是順著天際,一直往前走。他會不會覺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