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一年春好,草長風和,柳絮飛花,戍卒牧馬。
烽火邊城,難得寧靜祥和。
七日一度,孔城辯奸重開。
今日的“辯奸”格外盛大,因為將軍要給回城的崔夫子送一份“接風禮”。
此番,觀禮的樓閣裏也熱鬧了許多,不但將軍親臨,崔夫子在座,還特意邀請了京城來的天師與侍讀觀“禮”。
左玄雖然害怕,卻有些犯賤似的好奇。他就像個聽慣了鬼故事的人,有朝一日真的要遇見鬼了,竟還隱隱興奮。
程青雀已經看過“辯奸”,知道這是能奔達殺雞儆猴的惡趣味,本不想再來一次,可是一則她想要探查賀蘭與崔皓的虛實,二則如今這種情勢下也隻有“客隨主便”。
左玄向來都是在壇場裏裝瘋賣傻跳大神的角色。今日難得黃狗出角變麒麟,當貴人,做觀眾,竟一改遲到的毛病,早早就入閣坐定了。
程青雀隨後而至,看見天師尊容,忖了忖,坐到了他對麵的席上,恰與崔皓並排。
崔夫子雖有些詫異,卻也客氣地與她見了禮。
青雀還禮,見他狐疑,笑道:“先生勿怪,請恕在下叨擾,實在是怕對麵的那位腸胃太淺受不住,髒了在下的衣衫。”
程青雀的猜測是有道理的,“主菜”還沒端上來,左天師已經快被“開胃小菜”嚇吐了。他也終於明白了程青雀為啥沒吃一點朝食,還勸他也少吃些。
青雀認出了台底下那道“菜”。
那是上一回,在辨奸大會上出賣自己父親的青年。不過,那時他是辯奸的施行者,今日他卻成了被“辯”的“奸細”。
那個青年,不,此刻已不能再說他是青年了。前後不出一月,這人竟已經鬢發花白,憔悴不堪。青雀衝左玄看了一眼,想起了他曾說過的話。那蟲倌兒還真是比曼達更狠毒愚蠢,一朝掌.權,便放縱花境裏的妖怪大肆吃喝,竭澤而漁,不顧“血食”的死活。
那“血食”的腦袋上也踩著一隻腳。
踩他的人,眉飛色舞,滿腔義憤,一聲聲申討奸細的罪狀,用詞腔調,甚至氣口停頓都和無數“辯奸人”登台表演時一模一樣。
台底下照樣群情激奮。
不知他們是否知道,等到自己精氣虧損,早衰無用,拖累了孔城的大業,也會像台上這人一樣變成“齊國奸細“,被親朋好友送上“辯奸台“。
“他今日的罪狀是什麼?”
陪侍的小校道:“三年前,清明時,他曾趁出城送糧之時,到齊人開的酒肆裏喝過酒。”
如果第一次聽見這個“罪名”,程青雀大概還會驚訝。可是如今,她已經完全懂得了孔城的規矩。
隻要還需要“奸細”,那麼陳年往事,瑣細舊賬都會被翻出來,成為被“辨”的根據。
她清楚記得,七天前,酒肆的同僚看完了盛會,歡天喜地回來。告訴他,那天被處決的是個女奸細。
那婆娘早年生產之時,恰逢農忙,他男人往營裏送糧,趕不回來。產婦疼昏了頭,就開始罵“老天爺瞎了眼”,甚至咒城主“該死”。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全被接生的婆子聽見了,暗暗記在心裏。雖然之後,那婆娘也曾千方百計討好穩婆,希望隱瞞自己的罪行。可是多年以後,當其所在坊巷需要交出奸細時,這個婦人還是被推上了高台......
人頭滾落,鮮血從腔子裏噴濺出來。
看客中爆發出一陣喝彩。
左玄終於哇地一聲嘔出了白天喝的稀粥,被護軍攙扶下去,好不容易坐一回貴賓席,左道長卻因道行太淺,提前退出了這場貴人的盛宴。
城主端坐正席,還是穿著那一身僭越的金冠華服,軍威赫赫。
崔夫子青衫綸巾,眉目低垂,悠悠吃茶,顯然對台上的“表演”毫無興趣。
在將軍府中,一男一女兩個“夫子”,都不是全然自由的“客人”。不知是將軍留心安排,還是崔夫子有意回避。自那日酒肆一麵,青雀一直未曾再見崔皓。隻聽左玄說起他帶著陶陶玩耍,如何愉悅,如何歡快。他們還曾懷疑崔皓是被妖邪上了身。今日一見,除了衣衫更幹淨體麵,恢複了神智的崔夫子還是與宓留鎮上遇見時一樣文雅安靜,倒讓青雀有些犯疑。
崔皓為何要回來?既要回來,當初又為何執意離去?
崔皓久居孔城,一直是能奔達的文書主簿,應該也和其他城眾一樣吃過逍遙湯。卻不知為何,他會在數月前突然清醒,離城而去。
逍遙湯的解藥究竟是什麼?
蟲倌兒滿口謊言,卻有一句實話。曼達一死,她的湯似乎也失效了,青雀和左玄喝了那一大碗,卻還能明白自己正經曆什麼。
可是.....為何底下的這些城眾依然對孔城的規矩如此狂熱?一點沒有清醒的跡象?
啊,“主菜”終於上來了。
青雀看見那個被五花大綁的人犯,聽見行刑官述說他打家劫舍的罪行。她終於明白,這個人確實是送給崔先生的“接風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