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宓山的賊寇,“白大王”的手下。那一晚,狐妖作法,令他們自殺自滅,有三五個賊人從火並中幸存,被嚴光捕捉了,一並押回了孔城。原來這些人一直未被處決,特地留到今日,成了迎接夫子的“驚喜”。
能奔達確實是孔城的好主人,很會關照臣民,知道殺頭看多了,難免生厭。所以時常會翻新些花樣,比如,今日的演出要比以往所有的“辯奸”都更精彩。
光刑具就七七八八擺了半個壇場,竟還支了一隻火爐,放了一大桶清水。
“侍讀可識得此法?”能奔達笑盈盈開口講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程青雀搖頭道:“在下不識。”
夫子心下暗罵,我知道你是要變戲法還是燒菜肴?
城下好戲已經開演。
受刑的賊人早被前一場砍頭嚇尿了褲子,若非被綁在刑柱上,怕是已軟成一灘。他在收監時,右臉受了黥刑。此刻,行刑人又用燒紅的烙鐵在他的左臉上烙了一個“囚”字。
慘叫聲混合著皮焦肉爛燒出的青煙,在壇場散開。
正午的陽光落在場中,台上受刑人、施刑人的影子全被縮成了小小一點。飛絮飄落,鴉雀無聲,觀刑的城眾延頸翹首,眼睛裏冒出貪婪的光,一個個張大了嘴,不時舔舔焦渴的唇。
程青雀仿佛聽見他們在齊聲催促。
快些吧,快些吧.......
終於,刀落了下來,卻不是砍頭的大刀,也不像方才那樣直奔脖頸。一把小小的剔骨尖刀,一飛一落生生剁掉了犯人的鼻子。
鮮血飛濺,慘叫聲再次響起。
看客們卻並不滿足,他們眼裏的光更加火熱。
快些吧,快些吧.......
刀又開始飛舞,這一回是手指和腳趾......
程青雀咬牙閉眼,熬過了一次次恐怖的“炫技”。終於,慘叫聲停止了,青雀睜眼去看,原來是人犯已經昏了過去。
看客們顯然有些失望,人群開始小聲躁動。幸好,城主是駕馭臣民的高手,一旦出招,就不會失手。幾瓢涼水就可以讓“食材”蘇醒,始終保持“鮮活”,水桶就是為此準備的。
“食材”甫一醒轉,就迎來了更新鮮的“烹調”方式。刀法暫停,板子上場。三十板,結結實實,血肉橫飛,卻還拿捏到位,沒有把人打死。
程青雀終於看懂了,原來這不是城主首創的戲碼,而是個古早“戲碼”——具五刑。
古來刑法,以秦為宗。具五刑是,將各種肉刑加到一犯之身,必定能徹底震懾那些企圖為非作歹的惡棍。
先黥、劓、斬左右趾,後笞殺之、梟其首、菹其骨肉於市,其誹謗署詛者,又先斷舌,故謂之具五刑。
程青雀隻在書上看過,秦相李斯就是如此死於鹹陽市集。
可是,為何剔骨剜肉的劊子手,現在就開始下刀了?難道不是還缺了關鍵的一步嗎?現在不“梟首”,豈不是要一寸寸,一刀刀,把一個活人,生生.....剮成肉醬?
程夫子曾在《養生主》裏讀過“庖丁解牛”。
“解牛”是廚藝,一刀一轉,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表演之後,留下是一盤盤美味的菜肴。
可今日被解的卻是......
這不是辯奸台,而是地獄圖,最惡毒的賊寇也想不出這樣喪盡天良的主意。生解活人,莫說莊子老神仙,就是庖丁老屠夫看了也要頭皮發麻吧
“具五刑,不是如此。”程青雀竭力定住心神,指向壇場,“將軍忘了,應當......先梟其首。”
“侍讀真是博聞強識。”能奔達望了望她,又看了看崔皓,十分欣慰地笑道,“到底是讀書人,博采眾長,方能推陳出新。這不就是你說的——集萃嘛。”
血腥氣彌漫,青雀已被嚇得汗透衣衫,頭暈目眩。
城眾們卻被觸動了,他們顯然一眼愛上了這種新鮮把戲。男男女女,喜笑顏開,竟比過節還興奮,就連那幾個見多識廣的“畫師”也驚喜地咧開了嘴。
青雀側過臉,緊緊握住幾邊,以使自己不要昏厥,還好今天水米未進,腸胃空空,否則她隻怕要比左天師吐得更慘。
抬眼看見坐在邊上的崔皓。
他雙唇緊抿,一瞬不瞬,靜靜看著台上的恐怖圖景。
被這種“接風禮”款待,崔夫子這麼個文弱的人,隻怕早已被嚇呆了吧。
能奔達還真是不可理喻。
忽然,崔皓雙眉微蹙,似有一線動容,青雀以為他也要開口說上幾句,結束這殘酷的表情表演,給那匪徒一個痛快。卻見他微微頷首,抬起手,在袖上輕輕一拂。
青雀驚呆了。
崔夫子神清氣爽,他嫌棄完了沾染了他青衫的柳絮,抬眼似有若無地瞥了她一下。
這一瞥,終於讓青雀從他冷淡嘲諷的眉眼間捉出了一位熟人的神采。
她驚異地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