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精神癱瘓的人,陪護—個體能癱瘓的人(2 / 2)

空間的局促不僅是物理性的。我們蛻化為“非社會動物”。早年的社會聯係統統脫落。排斥新的聯係進來。社交幾乎是禁忌。住宅之外的含義,隻意味著看病、采購、寄賬單等幾件很少的事情。傅莉關閉了她的交流意願。她的安全感隻能是室內的。幸虧近十餘年誕生了一種新的空間:網絡互聯網,否則不知道她還能去哪裏遊逛。我們2002年由普林斯頓異地而居,遷入完全陌生的環境,卻安之若素。如果說我在這本書裏,還隻能以追悔的姿態,去寫傅莉的種種剛烈性格,那麼後來的故事,我寫進續集《寂寞的特拉華灣》裏的我所守護的這個女人,已經孤絕、癡醉、沉困,卻決不認命、放棄。我不知道,我的筆墨還能不能接近她緊閉的內心。

傅莉常常言不由衷自稱“幸虧清醒得晚”,否則會難受得太早。一個腦傷者與社會的關係,毋寧病人被社會(正常人)所誤解的成分更大,人們似乎隻有能力接受她的肢體癱瘓,卻不懂她的腦力、心智、情感的癱瘓。這方麵又以社會不能忍受腦傷者的非理性反應為尤。難怪西方文學常以瘋癲者為主角。

記錄“失望”:一種書寫掙紮

我在初版《後記》中說過:“我渾渾噩噩‘寫’了這本書”、“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在寫而寫著”。“寫”還原成一種本能。寫不是“創作”而是—種機械行為。寫不是為了要人家去讀。寫出來的文字是睡眠的。

寫完《離魂曆劫自序》,我又再次跌進這種狀態。我逃離“公共領域”、逃離報刊雜誌、逃離讀者、逃離書本和鉛字,自然,也逃離那個無處不在的互聯網,躲到我自己的“洞穴”裏去寫,依然是“不知道在寫而寫著”。15年來,舊世界被顛覆了,私密的書信、電話和耳語,已成網絡上的眾聲喧嘩。人人都在最大化自己的聲音和書寫。表達欲第一次超越了所有的欲望。博客、臉譜、推特,是每個人的報紙和出版社。而我,竟心如止水地休眠了。

“休眠”是私密地寫、不要讀者地寫、寫自己的宣泄也宣泄地寫、站在路燈底下寫自己孤獨瘦削的影子、感覺須臾溜走時拽住它就寫、痛苦地寫也逗樂地寫、寫出來的句子“休眠”在紙張和硬盤裏……假如有機會把我十多年來寫的日記全部輸入計算機,搜索一下最多的字句,大概是“她終於會走了”、“她真的走了起來”、“她怎麼走得這麼好”等等。

常有人說:書寫有益於醫治創傷。我覺得很難說。15年前寫了這本書後,我—直在私底下掙紮著寫。我不厭其煩地記錄每一次的物理治療。傅莉隻要出現症狀,我就會滿紙驚惶。如果詞句歡快輕佻起來,一定是病痛抽絲而去。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直在記錄“失敗”。我飽蘸希望地書寫著“失望”。我寫內心的掙紮無意間成了掙紮著寫。我不知道我曾經寫掉、寫走、寫好了內心的什麼;也許反而是寫出了更多的彷徨、哀愁、懊悔?但無論如何,這本書和它的續集將顯示:在災難和悲傷之外,書寫仍然是我唯一喜歡的事情。

回味“麗質”:一種暖昧的快樂

隻有在回味傅莉的beauty時我才快樂。那快樂是暖昧的。beauty這個詞在中文裏不容易準確譯出來;“美”、“魅力”皆不能盡釋其意,讓我暫借“麗質”一詞吧。她慘痛地失去了她的麗質,外在的內在的,大部分失去了,而她與生俱來的那種麗質是回味不盡的。隻說她當年嫁進蘇家後營造的那個長媳的姿態,就是無可匹敵的。她不卑不亢,做事滴水不漏,四麵八方平平穩穩,其光彩掩及親朋鄰居;而我媽媽是個嚴苛的婆婆,對這個兒媳沒有半句挑剔。那段時期,媽媽的平和安詳神態,是她悲苦的一生裏最罕見的。如今回想起來,傅莉當初隱而不顯的這個姿態,是何等的一種beauty!

我曾對我們的一位摯友說:我對傅莉,大概也不再是通常意義上的愛了,我越愛她會越恨自己;愛變成一個吊詭,令我無法承受。我隻痛惜,可能是那種此恨綿綿,天長地久式的遺恨。懺悔、贖罪、盡責等等,都不能盡其意;唯有內心的咀嚼,乃至自我折磨式的玩味。十幾年裏暗無天日地陪伴著她,隻覺得她是那麼好,一點都不怨我,一笑一顰都會令我驚心。感受這樣一個女人,即使是在她的絕境之中,那種尊嚴、頑皮、憤怒,都還是那麼純的,不摻一絲假象。到此我才悟到:男女之間的情感,不是交換可以得到的,要能得到的,就是全部,是你無法償還的。你不要擔心我。毀滅是一個事實,我得自己去經曆,去走過它,走不過去,毀掉了,也是無可奈何的;但走得過去,我就是另外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