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李麗
年齡:43
在廠職務:出納
現在:服裝攤攤主
麗姐全名李麗,賣衣服久了,她的全名很少被人想起。她的父親李清基曾在沈陽防爆電機廠當了8年廠長。回想“在爸爸大樹的陰涼底下長大”,麗姐濃妝後麵的眼睛撲閃撲閃,露出少女的神情。
她用“其實麗姐很平易近人的”形容那段風光歲月。廠長千金,漂亮,全廠上下都認識她,都對她很客氣,她到點就去“坐辦公室”,好像也沒幹啥,一天晃晃就過去了。玻璃櫥窗裏那些先進職工,穿著藍色工作服,戴紅花,本分、乏味,她看得膩味。很長時間裏,她的煩惱僅限於如何擺脫爸爸給她設定好的命運,不嫁給這些人。
1990年代初,她稀裏糊塗地認識了前夫一個跟著市場經濟大潮來東北做生意的南方人。男人談起“大世麵”時的神氣,飯桌上動輒幾萬塊往來的現金,甚至軟軟的南方口音都讓她眩暈。
直到20年後,70歲的李清基仍頗為不屑,稱這個前女婿為“那個幹個體的”,“要不是看在他爸爸是個轉業的師級幹部,我能讓小麗跟一個個體戶?”
麗姐厭惡父親叫他個體戶,她覺得正確的稱謂應該是“老板”,並深信父親已經與時代脫節。他們很快結婚,可男人好賭,“賺的趕不上輸的”,很快他們又離婚了。
麗姐帶著年幼的女兒回到娘家。很快,破產風潮席卷了整個沈陽,2002年,工廠破產,她和父親雙雙下崗。她不像父親那麼難過,她覺得防爆廠是父親的命運,但不是她的。
說到這裏時麗姐正在整理泳裝,層層疊疊,顏色誘惑,還有一些廉價的半透明紗裙。冬天臨近,沈陽發達的溫泉洗浴業需要這些。麗姐背朝著我幹活,看不見表情,聲音很低。
她擺攤的這棟半地下室商場有90年曆史,10年前跟隨沈陽的破產大潮倒閉,被私人買下,將其切割成幾百個小攤位出租,大量下崗女工紛紛湧入,租下攤位賣衣服。
每天早上7點,麗姐突突突地騎著摩托,去市場進貨,進完貨賣貨,十幾個小時,折騰回家快9點,她撐著眼皮也要看完重播的國際新聞,薩達姆的死叫她遺憾了很久,甚至默多克離婚她也跟著沮喪。麗姐說自己喜歡讀書,特別是曆史、政治類。
“就是喜歡有魄力有事業心的男人,就像我爸爸”,麗姐說,但她不花除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的錢。之前花不上,後來她覺得經濟獨立挺好。她相信自己早晚要幹一番大事業,命運不會就這麼草草安排了她。
麗姐第二次戀愛了。男人是沈陽曾經最高檔的商場“大春天”的經理,長得像費翔,分管幾十人,過手的錢以十萬計。男人的英俊、能耐感染著她,她一頭紮進了愛情裏。
半年後,“大春天”破產,“費翔”下崗。這比自己下崗更讓李麗接受不了,她崇拜他呀。這麼有本事的男人!
李麗成了麗姐,騎上摩托,突突突來,突突突去,靠賣衣服養活一個大家。“費翔”在家閑置了10年。掉價的工作不願幹,好工作又找不著,他在牌桌上較勁,但不賭錢。10年後,他想通了,剛要工作,父親突然患上老年癡呆,大小便失禁,沒錢請護理,他又被拴在了病床上。
“人家也有輝煌的時候,一兩萬一兩萬的,炒雞蛋都不會,現在落魄了,你能扔下人家不管?”麗姐自己回答,“那樣事兒你放心,麗姐永遠不會做的。”
東北話尾調總是上揚的,麗姐上揚得更厲害些,經她一說,故事裏的不幸好像都被消解掉了。這天她總共賣掉了七八條打底褲,一身運動絨衣,最大的一筆掙了30元。麗姐掏出—隻口紅開始補妝。酒紅色,和頭發—樣打眼。頭發根部露出幾根白發。麗姐一個月染一次。
我沒告訴麗姐,前天晚上她父親在夜幕下生起氣來,氣自己沒有早些看清時局,給女兒調—個好工作。而現在,他率先替女兒接受了命運。“我不滿意(現在的女婿),又怎麼樣,一個女人,四十多歲了'還能怎麼樣?”
商場快要打烊,女孩們正三三兩兩散去。我決定給麗姐講一個她父親的故事,是前一天采訪她父親時我聽到的。
防爆廠破產以後,地皮賣給了大潤發超市,我告訴麗姐,以前你爸爸不是每天早匕第一件事就是巡視一遍每個車間嘛。超市建好後,你爸爸去逛了一回,從窗戶往外瞅,就認出一大片停車場原來是車間倉庫,他挨個窗子看看,又在超市裏轉了一圈,想照張相,可到處都是貨架,他不知道跟什麼照好。
麗姐聽得很安靜,她拿衣服杆子挑挑貨架最高處的泳裝,頭仰得很高,沒讓眼淚流出來。
孫團長:追堵王老板
姓名:孫利無
年齡:71
在廠職務:中層幹部
現在:退休
孫利無為即將到來的冬天愁得好幾天睡不著了。不久前,他接到工友李彩霞的電話,李的老伴去世了,兩個孩子都下崗,聲音帶著哭腔,她問,利無大哥啊,今年是要挨凍了嗎?
去年開始,防爆廠的破產負責人王老板停發了退休人員取暖費。破產11年了,700多名退休職工,還活著的不到500人,小的65歲,大的80多歲。他們拿著平均1200元的退休金,而一個冬天的暖氣費大約要2400元,誰交得起?
“你太小了。”孫利無認真看了看我,搖搖頭,“你不會懂,對我們這些老職工,亡廠就等於亡國,意味著從此對自己的生活說了不算了。”
2002年7月25日,破產前的最後一次職工大會。警察在會場轉悠,保衛科把門,氣氛詭異,去的200名職工代表一人領一張票,同意破產,打鉤。市法院代表隨後宣布破產成立。退休職工取暖費發放10年,一年1050元。
即便到了11年後,孫利無依然氣得要命,怪王老板狡猾,派警察施壓就算了,還專門挑30歲上下的職工當代表,他們年紀輕輕,各懷心事,怎麼能代表老人的利益?
孫利無決定自己站出來,為工友們爭取取暖費。起先,他試著找了10個退休職工電話,打過去,結果一傳十,十傳百,銷聲匿跡10年的老工友們噌噌噌從沈陽城的各個角落冒出來。他成了“孫團長”一全稱沈陽防爆電機廠退休職工取暖費上訪團團長。
孫利無更願意把“上訪”說成“合理合法地向組織反映情況”。他嗓門洪亮,脾氣大,腰杆總是繃得很直,說話帶有鮮明的逝去時代的烙印。“我—不鬧事,二不打砸搶,我是老黨員,我作為代表上訪,促進老年人權益保護問題,促進和諧社會進程。”
2012年11月8日,孫利無人生中第一次上訪。他帶著200名平均年齡70歲的老廠退休職工,顫顫巍巍,堵住了王老板公司的大門。公司的斜對麵是沈陽市沈河區政府,上麵發話,解決了50萬塊錢的暖氣費。孫團長第一戰旗開得勝。
今年,孫利無希望上訪能更文明更有程序。他對退休職工們約法三章。第一,必須聽他指揮,服從大局。第二,必須本人來,不能帶子女,也不許讓子女代表。他嘟囔,老頭子們還聽我,小孩可不聽,那群熊孩子身強體壯,太了不得了'急了打人哪!
從5月份開始,他早晨8點起床寫材料,寫到吃午飯,下午接著寫,刪刪改改,總共寫了9頁A4紙。孫利無頗有氣魄地說,去年打電話通知大夥上訪,光電話費就幹了500塊!今年已經幹了120塊話費和40塊複印費了,還在幹!
說起和王老板斡旋的故事,他語速飛快,像講評書:有時前台說,王老板去旅遊了,其實王就在沈陽最好的飯店擺60大壽壽宴,被他堵上了;有時王勉強接見了他,說一堆冗長客套的廢話;有時保安攔著不讓他進,他轉身去對麵沈河區政府,警察聽了他的故事,用沈陽話罵一句娘,“孫大爺,太不像話了,我找人幫你。”
一年多來,老伴一邊搓麻一邊對他陰陽怪氣,孫利無,你拿不起錢啊怎麼的?大女兒、二女兒不樂意他上訪,搶著要給他交取暖費,他發脾氣,交交交,500個人的你交得起嗎?
幾次三番,二女兒幹脆把他的身份證偷走了。他心裏明白,女兒是擔心他的安全。
孫利無上訪時不許大夥打標語、拉條幅,不為別的,他不願損傷國家的臉麵。談論下崗的時候,這個擔任了多年經濟研究員的老人說,防爆廠破產,其實是不該的,把工人給犧牲了,但他又覺得,身為中國人,有責任和義務為國家承擔損失。
隻有一次,他上訪完在寒風裏回到家,小外甥女剛下幼兒園,嬌滴滴地問,姥爺你去哪兒了呀?
孫利無愣住了,他杵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