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俊峰的另一種可能(2 / 3)

那以後,在溫靜東眼裏,家裏的一切都在往壞裏變。爸爸叫上麵查了一次,雖然渡過劫波,家裏景況卻大不如前。爺爺為給下崗的兒女攢錢,戒了煙又戒了酒。最慘的是姑姑和叔叔。姑姑別的不會幹,又是女人,隻有去做清潔工,年紀增長,大地方不再待見她,早幾年她打掃銀行,現在打掃街邊小餐館。姑姑用著最老式的手機,按鍵是膠皮的,已經糊成一坨。老溫頭彌留時,溫德明給妹妹打電話,打了41遍愣是一個沒通。

那段日子裏,溫靜東悄悄戒了老虎機。盡管他曾在遊戲廳度過了兩年,而這種外人看來糜爛的生活也曾真的帶給他快樂。戒的原因很簡單,一天晚上輸兩三百塊,太貴了。

溫靜東記得很清楚,剛下崗時,私營老板就上門請他父親出山,父親婉拒了。如是三四次。他沒問過原因,但他猜測跟尊嚴有關。幾個月後的一天,爸爸告訴他,他決定去那個私營老板的廠上班了,溫靜東也沒問原因,還能是什麼原因呢。爸爸要養家。

如今回想,溫靜東覺得父親接受這份工作挺好,人有個事兒幹老得慢,他見過跟父親一起下崗的叔叔伯伯,在家待著,有的頭發全白了。

溫靜東也試過自己找工作,可機會太少了,那些年,沈陽的大街上都是他這樣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幹過KTV服務員,甚至去支過教,24歲時,突然覺得自己就要一事無成。他試著向父親表達了學一門手藝的願望。溫德明送他去了一家電機修理廠,為他找了師傅,讓兒子從最基礎的車間修理工幹起。他希望兒子像他年輕時一樣,對自己狠一點,學到真本事,往後能獨當一麵。

溫靜東也知道他不能靠著父親的庇佑過一輩子,況且,打好了基礎將來才能跑業務。他在修理車間待了3年,工作髒且累,手上的油汙摞油汙,洗都洗不出來。他堅持下來。

3年後,他回到父親麾下,也開始走南闖北。就像真的有命運似的,兜了一大圈,溫靜東重操起爺爺和父親的舊業:推銷電機。即便如此,他卻再也沒有爺爺和父親當年踏實的感覺,他知道父親也是給人打工,幹壞了,他隨時要走人。

溫靜東很內向,不愛說表決心的話,但他打算稍微養養傷就回公司駐山東的辦事處上班,能感覺到,他希望自己爭氣一點。

名聲是老廠留給他們最後的禮物。一直到今天,父子倆出去跑業務,介紹自己,仍然先說我是沈陽防爆電機廠的,而不是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家私營電機有限公司,這樣比倒過來介紹,被歡迎的幾率要大得多。

如果可以選擇,溫德明說,他希望生活在老溫頭的時代。掙得是少,可沒有壓力,沒有負擔,貪汙犯少,人人都平等。“純真”,他說。而現在,“友誼是錢上的友誼,親情是錢上的親情。”弟弟妹妹很少上他家門,來了,多半是借錢。

他語氣微妙地補充道,弟弟妹妹如今不找他,改找他兒子了,“他姑他叔都要我兒給買手機,哼,我兒心軟”。

采訪這天,輪到溫德明護理兒子,他把溫度計夾進兒子胳肢窩就忘了,一小時沒取出來。更多的時間裏,為了兒子被打斷鎖骨的事,他不斷打著電話,找著各種關係,走來走去,語氣十分熱情。

在溫德明眼裏,兒子就沒真的長大過。他得替他出氣。“小雨(注:溫靜東的小名)太‘麵’,罵人都不會,不知道怎麼回事,—點不像我。”他牢騷道。但有他溫德明在,沒人可以不付代價地欺負他兒子。

這天上午,他搞定了公安局的人,挺高興,臉上有了笑意。溫靜東對父親的反應習以為常,他自己費勁撐起身體喝水,自己服藥,自己去廁所,或者默默注視著焦慮的父親。

藉由采訪,忙得很少有時間交流的父子倆,第一次聊起了下崗。在病房窗邊,我告訴溫德明,他兒子前一天說,自己這代人被耽誤了。如果沒有下崗,如果鐵飯碗還在,他們這一代不會有那麼多盲流、少年犯,爸爸幹什麼接班就好了'不至於像現在,飄飄蕩蕩。

溫德明聽得有點困惑,他克製著不滿的表情,“你有能耐你就能掙錢!我們這一代,該上學就‘文革’了,該上班就下鄉了,下鄉回來就下崗了,那我們算不算被耽誤?那不也有成功的?”

溫靜東躺在病床上,閉著眼,沒有出聲。

老廠長:這麼大的企業,誰給敗的呢?

姓名:李清基

年齡:69

在廠職務:廠長

現在:某民營公司業務經理

拜訪李清基前,介紹人叮囑我兩樁事:頭一樁,記得稱呼“李廠長”,有10年沒人這麼叫了,讓他高興高興;第二樁,如果你不想和一個醉醺醺的人交談,就上午去。

沈陽防爆電機廠的老廠長李清基,現在是一家民營電機公司的業務經理,直白地說,推銷員,和他同一處境的還有老廠的一批前中層幹部們。每天中午,他們都會在辦公室炒幾個小菜,喝一頓大酒。這天下午2點,當我見到他時,酒精反應從他的額頭一直紅到脖子根,他的眼皮下垂,不說話的時候,臉上看起來沒有生氣。

“我過年就虛歲70了。用過去的古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生幾何,醉酒當歌。”他陷在磨掉皮的老板椅中,霍地掏出一小遝紅色人民幣,撂在桌上。“這是我這月開的工資,2200,對一個貢獻了一輩子的廠長來說,多嗎?”

他又從辦公桌左邊抽屜取出一個牛皮袋,鼓囊囊的,裝滿他曾得過的榮譽證書,工作證上印著他在防爆電機廠的編號:001。

隻有在提起往昔的光輝歲月時,這個老人身上才能顯現出些許意氣風發。不需要提問,他自問自答。

沈陽防爆電機總廠,在咱中國防爆電機行業排多少?第三。

1956年建廠,到現在多少年了?50年加上7年,57年。

我在廠幹了多久?虛歲16進廠,從奴隸到將軍,幹過車工、鉗工、車間主任、工代會主任、管生產的副廠長,幹到統管近3000人的廠長。早年為了抬一台電機,壓折了腰,鑒定為10級傷殘,輕微佝僂至今。

最輝煌是什麼時候?1993年。幾百萬的利潤,增長速度太快了,快到我們都想辦法藏了,你害怕下一年上級給加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職工們的福利就更不用說了,保健品、糖、黑木耳、成籠的蘋果逢節必發。

他親手把兒子、女兒送進廠,並相信老李家的後人也有接班那天。可他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好的廠子會破產。破產緣由眾說紛紜,李清基當了8年廠長卻也無法看清,但他知道,即使在破產當天,廠裏還有700萬訂單。破產時他56歲半,被通知符合破產職工提前5年辦理退休的條件。

“我說王老板,謝謝了,你就給我辦退休吧。就這樣吧。他說那不好吧,我說我哪兒也不去了。我就走了。”李清基回憶那一天,他希望自己表現得有尊嚴。女兒和兒子領了買斷錢,他們沒有跟父親交流感受。後來,女兒擺攤賣衣服,兒子開出租車,心情不好,出了車禍。

在李清基看來,他們家算幸運的。兒子做完手術,還能開車,三個人多多少少都在掙錢,而工廠3000人中的很大一部分,從此進入人力勞務市場,運氣糟糕的人,幾個月沒有進賬,更老的工人,揣著300元每月的退休金,他知道他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對於是否接受采訪,李清基猶豫了很久,究其緣由,他說,問心有愧。廠子不倒閉,他的3000職工不會過成今天這樣。他當了8年廠長,10年人大代表,他覺得職工們完全有資格問,你當時幹什麼了?你怎麼不跳出來?他偶爾也有怨,要是早點下海,或者在職時貪點撈點,如今的景況會不會不同,但他安慰自己,早年闖關東來到沈陽的父親告訴過他,咱憑能力掙錢,歪門邪道,早晚必出事。

老李頭,你現在70歲了,你這一生,對得起企業,對得起國家?李清基繼續自言自語。咱對國家來說無足輕重,但是咱對得起企業,別說咱一個小小代表無力跳出來,全國代表跳出來也不好使啊。咱是共產黨員,咱不能埋汰自己的黨,不能埋汰自己的國家,不能埋汰自己的政府,可這麼大個企業,你說就這麼給敗了,誰給敗的呢?

老同事溫德明說,這些年,李廠長過得很憋屈,幾年前工友裏和他最熟的老溫頭去世,他更顯得寂寞了。隻有哪個老職工的兒女辦婚禮,請他上台講話,當證婚人,他才高興一陣,短暫地回到當年的風光中。

攝影師希望給老防爆廠的人拍張大合影,李清基積極張羅,要去郊區的廠房門口拍,動員了半天,沒一個人願意去。他氣得夠嗆,喊一聲,誰去回來上飯店,管飯!他昔日的下屬們這才三三兩兩動了起來。

麗姐:本想愛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