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人生如棋(上)(2 / 3)

商民興歎究係何人?月選官議論某虧空若幹?又係聞自何人傳說?逐一指實複奏。"尹壯圖上疏皇帝革除敝政的良好願望,就這樣被乾隆曲解了。他簡直成了一個心懷叵測的野心家,在皇上的追問之下,隻好陳山西巡撫長麟等人虧空營私,皇上對長麟大加袒護,說長麟平日辦事認真,聲名實好,繼而又派侍郎慶成帶同尹壯圖前往山西盤查。

長麟本是和珅的黨徒,四外勾結,早已通風報信,預為布置,挪移彌補,自然查不出虧空。

於是,乾隆通諭內外,說自己誕膺景命,不紹宏圖,保赤誠求,無時不以愛民為念。凡澤民之事,敷錫愈溥,不僅明朝所無,就是上溯三代,下迄宋元亦複罕有倫比。天下萬民無不身被恩膏,共知感戴,而尹壯圖"蹙額興歎"之語,"不但誣地方官以貪汙之罪,並將天下億兆民感戴真誠全為泯沒,又朕五十五年以來子惠元元之實政實心,幾等於暴斂橫征之世。"這道通諭,實際上就是定了尹壯圖"莠言亂政"之罪。結果,尹壯圖言無實據,查無實證,"誣官誣民誣皇上"。軍機大臣和珅,看有機可乘,便使出了殺手鐧,奏請將尹壯圖擬斬!

消息傳來,紀曉嵐這位"觀弈道人"再也沉不住氣了。本來與甲戌同年尹鬆林交情頗深,其子尹壯圖入詞館後,多向紀曉嵐請教,深受紀曉嵐喜愛,紀曉嵐哪忍心眼巴巴地看著讓和珅將他推上斷頭台?"局中局外兩沉吟,都是人間勝負心"。和珅要置尹壯圖於死地,不正是乘機為長麟攜私報複嗎?

紀曉嵐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要為尹壯圖上殿麵君,奏請聖上寬赦。本來以"局外觀棋"而自律的觀弈道人,這回終於按捺不住,走到局中來了!

紀曉嵐見到皇上,跪在地上叩頭說道:

"吾皇萬歲萬萬歲,庸臣紀昀,叩謝聖主隆恩。"乾隆不動聲色地說道:"老愛卿起身。朕來問你,何事謝恩?"“吾皇聖明,愛育萬方,仁施無已。謀衡及早,時籌劃於幾先;事來必然,亦周防於意外,今年直隸河間等府,二麥歉收。聖主體恤災民,降下隆恩,命截漕糧五十萬石備賑。故鄉百姓身被恩膏,紀昀自當恭謝聖主恩惠!"紀曉嵐這幾句話,說得皇上心裏甜滋滋的。乾隆說聲:"朕知道了。"紀曉嵐偷眼看看皇上的臉色,接著說道:"微臣紀昀,北地庸材,伏念久承聖上恩寵,唯思忠勤報國。三十年來,臣勤勤懇懇,不放因循苟且,稍有紕漏。今者臣來覲見,是想奏請皇上,在京城之內,延期開設粥廠。可講與不可講,恭請聖上明示。"“噢,老愛卿,詳細說來,朕且聽一聽。"乾隆說道。

紀昀接著說:"聖上命截漕放賑,百姓深感隆恩,皆頌吾皇上仁慈,萬壽無疆。臣思領賑百姓,有極貧次貧之不同,次貧之人,可以支持待賑,不肯輕去他鄉;至極其之戶,一聞米貴,不能不就食地方,近京之處,多先赴京城,傭工糊口,恐聚集日眾,未必能人人得所,又業已扶老攜幼,拮據得至,勢難即返就糧。是此項極其流戶,以極其之故,離棄鄉井,轉不能同沐皇仁,似為可憫。定例每年自十月初一日起,至次年三月二十日止,五城原設粥廠十處,每日領官米十石,由坊官煮粥,多來流戶,原可同賑,但自夏至冬,為期尚遠,恐其民迫不及待,且人數較多,米數亦未必能敷。伏思偏災不過四府,賑米有餘,請於原額五十萬石內,酌撥京城數千石,以六月中旬為始,每廠煮米三石,至十月初一日後,則於原額十石以外,加煮米三石,仍均以三月二十日止。陛下倘能準奏,饑民感謝涕零。仁政所施,天下承平,紀昀謝主隆恩!"說著紀曉嵐跪在地上叩頭謝恩。皇上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朕尚未準奏,你倒先謝恩了!嗬嗬嗬嗬,那麼朕便準了你的奏請!"本來,紀曉嵐對當時的弊端,看得十分清楚,但皇上是喜歡聽好話的,他哪裏敢講一句朝廷的壞話?就在皇上舉行八十萬壽慶典之時,阿桂、和珅、福康安、金簡等總理稱慶事物,皇帝雖然也假惺惺詔令節省,而群下奉行的,是務極侈大。內外宮殿,大小儀物,無不新辦,自京城至圓明園,樓台全以金珠翡翠裝飾,假山上添設了寺院人物,裝上自動裝置,一動機關,門窗就自動開合,人物活動也栩栩如生。營辦這些事項,少說也要幾億金,但卻一毫也不許動用官帑,哪裏來的?外而各省三品以上大員,都有進獻;內而各部院堂官,悉捐米俸,又讓兩淮鹽院,納金四百萬。大小儀物,在南京營造,到期再運到北京,所耗巨資,不全是從老百姓那裏搜刮來的嗎?誰敢說半個'不'字?

也就在前一年的夏秋之交,關東發生水災。遼陽以東,殆同赤地,自盛京至山海關,比遼東稍勝,饑民之號丐者,至燕京相續,冬季酷寒,皇城內凍死的人很多。即便如此,紀曉嵐隻能在慶祝皇上八十萬壽的《祝釐茂典記》中寫道:"雖席豫而履豐,恒戒奢而示儉觀瞻所係,惟昭帝製之莊嚴;節度斯存,不極人工之巧麗。蓋我皇上執中建極,規矩生心;稱物品施,權衡合道。義當修舉,雖億萬而無辭;事近紛華,即纖微而亦謹。"紀曉嵐這吹牛拍馬的本領,哪能不說是皇上的高壓統治擠出來的?今天紀曉嵐也是先將皇上頌揚一番,皇上一高興,便準了紀曉嵐的奏請。

其實,紀曉嵐奏請增撥粥廠賑米,延期放粥一事,隻是投石問路,看看皇上的心情如何。他知道隻要皇上高興了,尹壯圖的案子就好辦了,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皇上很爽快地答應了這第一件事,那下邊再奏請什麼,都有八成的把握。

於是紀曉嵐繼續說道:

"吾皇上念切堯谘,恩深禹甸,課晴問雨,每先事以綢繆;發政施仁,必及時而補救。昨已命截漕備賑,恤四府之災區;今複加惠延期放粥,救千萬之流民。有加靡已,共知此日之天心;寧濫勿遺,益信從前之聖諭。恐黎民之遷徙,先期而示以黃麻;防黑吏之侵漁,臨事而惕認白簡。纖微必到,識典相體恤之心;誥誡維嚴,信務使實治之意。覺五十五年之久,聖慈與歲而俱增;溯兩千載以來,舊史從前所未見。即父母家庭之愛,無此周詳;惟乾坤幬載之功,方茲高厚。邦畿千裏,願長分太極之泉;眉壽萬年,期永注長生之籙。"這滔滔不絕的頌詞,將皇上吹噓得沾沾自喜。紀曉嵐看皇上臉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心想時機到了,便說道:"萬歲爺,剛才為臣所奏,是'恭謝恩命截漕撥帑籌備直隸賑務'一折,信口奏聞皇上,不知有否欠當之處?"“很好,很好!嗬嗬嗬;非老愛卿誰人能有此宏辯之才,朕正思如何賞賜於你呢。"“謝皇上,為臣尚有一事啟奏,不知皇上是否允許?"“還有何事?你奏來無妨。"“臣不敢講。臣怕皇上怪罪下來,臣吃罪不棄。"“哎--,哪裏會呢?你隻管奏來,朕赦你無罪。"剛才紀曉嵐把皇上捧到了五裏雲霧之中,飄乎愜意。紀曉嵐的話,皇上句句愛聽,便催促紀曉嵐快講。

“皇上真的不怪罪為臣?"紀曉嵐要砸實好了再說。

"真的不怪罪於你!"

“那為臣要講了?"

“幾十年來,朕處處對你備加體恤,何曾無端加罪於你?

有話何不快講?"皇上有些迫不及待。

"為臣是來請罪的,聽憑萬歲發落。"紀曉嵐笑著對皇上說。

"哈哈哈,你又和朕開什麼玩笑!老愛卿何罪之有啊?”

“臣聞內閣學士尹壯圖,妄言亂政,罪在不赦。臣與尹父鬆林,乃甲戌同年。壯圖入詞館後,多向為臣求教,壯圖有罪,為臣也不可饒恕,恭請聖上發落!"一聽這話,乾隆立刻變了臉色。他心裏清楚,紀曉嵐是給尹壯圖求情的,厲聲說道:"尹壯圖誣言犯上,莠言亂政,軍機處奏請擬斬。朕正考慮如何發落,你是給他求情的嗎?"“紀昀不敢!"紀曉嵐有點害怕了,但事已至此,隻能進不能退了,並且皇上已經答應不會治他何罪,還是要硬著頭皮講下去。沒想到,皇上罵了起來:"朕量你也不敢。朕以你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你何敢妄談國事!"乾隆一怒之下,竟然罵得這樣難聽!其實罵得再難聽,紀曉嵐也得聽著。一位堂堂的官高一品的禮部尚書,乾隆卻視如草芥。乾隆在位的幾十年間,叱辱群臣如奴隸,沒有受過他侮辱的,隻有一人,那就是劉墉的父親,已故東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劉統勳。紀曉嵐屈節事君多年,早知道皇上的麵目,挨幾句罵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這次是鋌而走險,不掉腦袋就不錯了!

紀曉嵐依然滿含笑意,平靜地說道:

"萬歲爺息怒。為臣該死!為臣該死!為臣忠誠孝敬多年,屢蒙聖上宏恩,縱死無憾!"乾隆罵過去,自感有些失態,也把氣消了下去,緩聲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麼?往下說吧!"“臣本是為聖上而來。"“此話怎講?"乾隆的語氣完全平和下來,真有點喜怒無常。

"聖上,恕臣直言,尹壯圖忠厚耿直,在群臣中頗有好名。

上疏言政,本是一片忠心,雖言有不實,查無實據,但他確是為了大清江山永固。奏請聖上防微杜漸,洞察秋毫,用心尚屬純正。督撫久擅地方,抑或有吏治廢弛、虧空或循私之慮,皇上早有提防,故而修明清廢,整頓吏治,防範在先,政治清明,天下太平。軍機處奏請擬斬,亦屬糾察言犯,嚴明法紀。臣冒死進言,軍機處措置失當,聖上英明,斷不要準其所奏。"乾隆表情嚴肅,認真地聽著紀曉嵐的話,問道:"愛卿,何出此言?"“聖上乃英明皇帝,政崇寬大,廣開言路,納諫如流,文臣武將,競相效命。尹壯圖之言,意在防微杜漸,軍機處嚴刑苛責,使群臣為之生畏,此後誰人還敢論政?且陷陛下於不義之地,望陛下三思。"乾隆若有所思,然後說道:"昔我皇祖臨禦六十年,政崇寬大,而內外臣公奉行不善,怠玩成風,遂至辦事暗藏弊端,國帑率多虧空。我皇考欲正人心風俗之大綱,有不得不厘剔整頓之勞。此乃出於萬不容已者。朕看今日之內外臣公,見朕以寬大為治,未免漸有放縱之心,足可嚴明法度,整頓綱紀。我皇祖、皇考之寬嚴相濟,乃審時度勢,至當不易之成憲,後世子孫豈能處此以求天下之道乎?"“聖上所言極是,觀古來帝王,無思何以饒民?無威何以治國?聖上慎時度勢,寬嚴相濟,恩威並用,實古來帝王所不能比。以臣觀之,軍機處擬斬尹壯圖,量刑過當,皇上定然知曉,斷不會準其所奏。尹壯圖之案,皇上已通諭內外,群臣皆翹首觀望。皇上若準了處斬,恐惹群下猜測,濫傳謠言。

莫若寬大赦免,臣等更感萬歲寬宏大度,敢於上諫揭露私弊。

意存不規之輩,自會小心翼翼,莫敢以身試法,政治清明,永業千秋。臣惟有勉竭樗材,益深葵向,遵敷言於皇極;心存精白,無稍雜以二三。恭謝天恩,伏迄睿鑒。"紀曉嵐說完,再次施禮叩拜。乾隆在尹壯圖一案,本來就是感情用事,自己也感到有些過頭,經紀曉嵐這一陣吹捧,反倒不忍心拿尹壯圖開刀了。於是說道:"朕依愛卿所說。免去尹壯圖死罪。"果然,皇上駁回軍機大臣和珅等人的奏請,降旨將尹壯圖革職。但是讓尹壯圖留在北京,皇上還覺得是塊心病,便說尹壯圖老母年近八十,尹壯圖留居京師,則不能迎養母親,實為不孝,勒令尹壯圖回到原籍雲南省蒙自縣。

和珅欲置尹壯圖死地而不成,得知紀曉嵐為其開脫,心中十分惱怒,但他抓不住紀曉嵐的短處,也便奈何不得。

轉眼到了壬子年二月。

這天,劉墉、蔣師籥、桂馥等人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作客。劉墉笑嘻嘻地說道:"春帆,你猜我給你帶來什麼禮物?"劉墉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白髯飄拂,滿頭染霜,駝背弓腰,在一幫老臣當中,是一位享有盛譽的智多星。曾任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充上書房總師,乾隆五十四年的諸皇子師傅久不入書房,降為侍郎銜,現任內閣學士。紀曉嵐看劉羅鍋弓著腰,揚著頭,一副詭秘的表情,一時鬧不清他的悶葫蘆裏裝的什麼藥,便說道:"石庵兄做事,常常出人意表,我怎麼猜得出來?"“哈哈哈",劉墉笑著說:"這話該我說呀,'出人意表'的還是你紀春帆呀!石庵沒有想到,尹壯圖已是死到臨頭了,硬叫你給救了下來!啊?哈哈哈"說著,劉墉讓人打開禮盒,裏麵盛得是一方黑青色古硯,文理細膩,上麵布滿了""字花紋。紀曉嵐看是黻文硯,頓時喜不勝收,連連稱謝。

原來劉墉十分珍愛這方古硯,上次紀曉嵐到劉墉家作客,看到這方古硯,愛不釋手,非要帶走不可。劉墉說什麼也舍不得撒手,最後送了一方別的硯,才把紀曉嵐打發出門。這回劉墉親自送上門來,其中另有緣故。

劉墉對蔣師籥說:"我將題銘寫在背麵,你看是否合乎?"蔣師籥將黻文硯拿在手上,看上麵題著幾行字:"曉嵐愛餘黻文硯,因贈之,而書以銘曰:'石理縝密石骨剛,贈都禦史寫奏章,此翁此硯真枉當。'壬子二月石庵"“石庵翁所言甚是!我不揣淺陋,也想題詩一首,老宗伯,可不可以呀!"蔣師籥向紀曉嵐問道。

"快請,快請。"紀曉嵐高興非常,讓人準備了紙筆。

蔣師籥欣然命筆,寫道:

城南多少貴人居,

歌舞繁華錦不如。

誰見空齋評硯史,

白頭枉對兩尚書。

蔣師籥題畢,紀曉嵐又讓桂馥題銘。桂馥銘此硯曰:劉公清苦得院僧,紀公冷峭空潭冰。

兩公桀幾許汝登,

汝實外其中藏鋒。

蔣、桂二人題寫的硯銘,紀曉嵐十分喜愛,隨即吩咐人刻在硯上。這方黻文硯,一直被紀曉嵐視為九十九硯齋的珍品。

這日酒席宴罷,紀曉嵐請客人觀看他收藏的書畫。其中一幅《桐陰觀弈圖》,引起了劉墉的興趣,桂馥問道:"劉宗伯何以對此圖頗為留意?"劉墉說道:“我是看這圖上的題詩,不該出自觀弈道人之手,你們來看。"桂馥、蔣師籥等人看那圖上的字跡,確是出自紀曉嵐之手,詩曰:不斷丁丁落子聲,紋楸終日幾輸贏。

道人閑坐桐陰看,

一笑涼風木末生。

這時紀曉嵐笑道:"這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作。那年七月,我讓沈雲浦作了這幅《桐陰觀弈圖》,意謂不預其勝負而已,猶有勝負者存也。後來讀王半仙的詩:'莫將戲事擾真情,且可隨緣道我贏。戰罷兩匳收黑白,一樣何處有虧成?'這才悟到並勝負亦屬幻象。然而王半仙能言之而不能行,我則僅能知之罷了。慚愧,慚愧!好吧,我今天再補題兩詩,請諸位指教!"說著,紀曉嵐提筆寫道:桐陰觀弈偶傳神,已悵流光近四旬。

今日髵髵頭欲白,

畫中又是少年人。

一枰何處有成虧,

世事如棋老漸知。

畫裏兒童會長大,

可能早解半山詩。

看過紀曉嵐這兩首《再題桐陰觀弈圖》,劉墉笑道:"怪不得你鋌而走險,上殿陳詞,救下了尹壯圖一命。今天的觀弈道人,猶有人間勝負心啊!啊?哈哈哈"“嗬嗬嗬"紀曉嵐也自豪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