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被小人之害(下)(3 / 3)

說話間,他們已過了珠市口,來到同仁堂藥店近前,王文治正想說一些什麼,卻見劉墉把紀曉嵐拉到了一邊,劉墉用手向巷內指著。大家看去,見正是同仁堂藥店那個迎街豎立的大招牌,上麵寫著:自製川廣雲貴生熟地道藥材劉墉說:"紀春帆,你給同仁堂的牌子,對個下聯。"紀曉嵐抿嘴一樂,說道:"琉璃廠也有塊招牌,正可做它的下聯!"“什麼招牌,我怎麼不曉得?"劉半江插話說。

"茶寶齋的招牌,

揭裱唐宋元明古今名人字畫

是天成的巧對呀!"隨即道。

這回大家心服口服,紀曉嵐如何會把這些東西記在心裏,真讓人琢磨不透,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已經到了甕城,劉墉看得很仔細,各家店鋪大小不一的招牌,他一個也不放過,忽聽紀曉嵐在後麵說:"前麵就是啦!"劉墉看紀曉嵐指的,是個小卦攤上的幌子,上有四個字:"大六壬館",心中頓時一驚:好個紀曉嵐,果然將這些不惹人注目的東西,全都記在心裏,其心之細,何人能及!

四庫全書的編纂籌備,已由東閣大學士劉統勳主持,開始了工作。劉統勳將紀曉嵐從翰林院要來,幫著忙活。這開館要做的,有幾件大事,選定館舍,建造書閣,組織纂修人員,搜尋散佚書籍。經皇帝禦準以後,這幾項同時展開,紀曉嵐主要管搜尋遺書。

皇上下了詔書,要各地大量搜尋古今藏書,然後進獻入京。由紀曉嵐等人,負責檢閱,分類列目入庫備用。這項任務很艱巨,多虧了紀曉嵐記憶力超人,過目不忘。有時別人提到一個書名,專管登記的人,還要查一查登記簿,才能說清楚,紀曉嵐能張口就講,說出書家的省別、書籍的版本、入庫日期、存放處所等情況,讓眾人刮目相看。

這天接到山東的奏報,搜集到一大批珍藏秘本,都是罕見的珍品。乾隆聞之大喜,想這山東,是孔聖人的家鄉,自古文風極盛,曆代都有傑出的文人才士,留下不少的著述,理所當然。再說這樣的地方,也有很多不願入仕的文人俊才,終老鄉間,其著作隱於民間,倒也是常事。乾隆對這事很重視,派紀曉嵐去山東驗看,再將這批書押運回京。

紀曉嵐接旨,不敢懈怠,日夜兼程,疾赴濟南。

到了這裏,他將奏報上所提的珍本秘籍,找來檢閱,確是非同尋常,十分珍愛,又連夜挑選,將寫有反對朝廷言論的,全都燒毀,將宮中已有的,放置一邊,剩下來的,是需要運送京中存庫的,要待四庫全書修完之後,再做處理。

一旬之後,數千卷書籍,裝滿了一大船。紀曉嵐不辱聖命,隨船而行。他也樂得起所,正可一路上取書覽閱。

船在運河中,一路行來,紀曉嵐在船上晝夜不眠,手不釋卷。船到德州,他已將滿船的書,倒騰了一半,隨從人員暗中叫苦,但看他讀得上勁,也不敢述說什麼。他嫌船行的慢,又將他看過的那些書,叫人開列了一個書目,揀出一些不太珍貴的,扔進了河裏,以減輕負荷,加快行速。

行到滄州,忽然刮起了大風,浪高三尺,船行艱難。紀曉嵐吩咐停船靠岸,要在這裏停泊一夜,待明日風平浪靜之後,再開船北進。他也正可借這個機會,到舅父家探望一下。

紀曉嵐換上便裝下船,沒想到就在碼頭上,遇見了舅父張健亭。原來,張健亭正在經商,購下了一船"金絲"小棗。

這是滄州、獻縣一帶的特產,果肉甜香,細軟可口。張健亭要將這"金絲"棗子,運到北京販賣。

可是,這時節漕運正忙,雇了船隻,也需等半月後才能起運,張公心裏著急,便在碼頭上張望,見到外甥,自然喜出望外,趕忙將運棗的事,說與紀曉嵐聽。

舅舅求利心切,已屬可憫,做外甥的幫幫他,也是責無旁貸,紀曉嵐動了惻隱之心。但聽說求官府出麵派船,也要等五天後才能起運。這生意行情,誰也說不準,一天一個價,早到一天,多賺幾百兩,去得晚了,鬧不好還要蝕本。聽舅舅如此說道,紀曉嵐也為此事用起心來。

他向張健亭說道:

"舅舅休要著急,你且回家休息,我再想想辦法。今天見到了您,外甥就不再進府了,下次再探望舅母和諸表兄弟。今夜我將船安排好了,明天四更,您就讓腳夫裝船,天一亮就開船,行上一日,即到京城,保你趕上好行市!"張健亭將信將疑地回到家中,吩咐準備第二天一早裝船。

紀曉嵐回到船上,一夜未睡,讓人點亮燈盞,將剩餘的書全部讀完,說他是一目十行,這數字倒有些保守了,其實他是有的一頁看上一兩眼,有的是幾頁一翻而過,一部書讀完,開列書目,然後扔到河中。第二天四更,船中所剩書籍,不及濟南開船時的四分之一了,這全是海內孤本,實在不能再扔了。然後把這些書歸整到船艙一角,派人通報舅父張健亭,可以裝船了。他便倒在床上,酣然睡去。

紀曉嵐一覺睡到次日天亮,運書的官船已到了京城。卸掉棗子,吩咐人將書籍運到圓明園,然後上朝複命。

乾隆皇帝看書目上列的,萬卷有餘,已是十分高興,又聽到奏報多是海內孤本,更是喜不勝收,便傳諭這些書暫不入庫,送到彙芳書院。皇上要先將這些書讀上一讀,再存入庫中。

彙芳書院在圓明園的西北角,環境優雅,靜性怡人,是圓明園四十景之一。乾隆非常喜歡這裏,常在這裏研讀經史,他的禦製《彙芳書院》一詩,曾讚道:書院新開號彙芳,不因葉錯與華裳。

青莪淳樸育賢意,

佐我休明破萬方。

彙芳書院的內宇,叫做抒藻軒。這裏存放著許多秘本書籍。後麵是寬敞明亮的涵遠齋。從山東運來的書籍,都轉移列了涵遠齋中。

這天乾隆皇帝理完朝政,急切地來到涵遠齋,要看看那些新獻書籍。一看吃了一驚,原想萬卷書籍,會把這五楹的涵遠齋裝得滿滿當當,沒想到隻占了一楹大小的地麵,這怎麼會有萬卷之豐?乾隆向人詢問:"山東獻書,是否已全部運來?"“恭奏聖上,已經全在這裏了。"“上萬卷圖書,哪會隻有這些?"“微臣該死,說不清其中緣由。恭請聖上,宣問翰林院編修紀曉嵐。"乾隆不清楚這裏麵什麼名堂,將紀曉嵐召來詢問。

紀曉嵐進了彙芳書院,早有侍臣在門庭等候,引他進入抒藻軒。他卻眼饞起來,這裏的珍貴藏書,都是他沒有讀過的,很想飽飽眼福,無奈侍臣緊催,隻得匆匆穿過,來到後麵的涵遠齋。

紀曉嵐走上台階,迎麵看到門上題聯一幅:寶案凝香,圖書陳道法;仙台麗景,晴雨驗耕桑。

這是乾隆的禦筆,雖說不上十分高雅,但對仗工整,也算上乘之作,又是聖上親題,紀曉嵐不得不肅然起敬。

進入齋中,皇上正伏案讀書,紀曉嵐跪下叩頭:“微臣紀昀,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乾隆微微抬頭,卻不開金口,炯炯有神的雙目,射出兩道冷峻的光芒,盯在紀曉嵐臉上。紀曉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跪在那裏,等著皇上賜其起身,無奈時間一長,已跪出了一身汗水,皇上依然不發一言,紀曉嵐隻得再次叩道:"微臣紀昀,恭請吾皇聖安!"“大膽紀昀,竟敢謊奏妄稟,欺君罔上,朕當從嚴治罪!"乾隆朗聲說著。紀曉嵐大吃一驚。

"聖上息怒!微臣紀昀萬死不敢有違聖命。'妄奏'指何事?請聖上明示,紀昀死而無憾。"“朕來問你,進呈圖書,不過千卷,為何妄列書目,奏稱萬餘?"“恭奏聖上:紀昀從濟南啟程,舟中所裝書籍,確實萬卷有餘,隻是旅途中狂風大作,舟楫不行,臣為盡早複命,便將閱完之書,拋於水中,唯餘海內孤本,運回京城,恭呈禦覽。"紀昀小心翼翼地說著。

"書目開列,均為書中珍品,理當運回京城,充實大內書房。你膽敢未經奏請,擅作主張,該當何罪?"聽皇上的口氣,顯然十分惱怒。

"聖上息怒,容小臣細稟。"紀曉嵐從容鎮定,語氣和緩,"投水之書,臣已認真閱過,全部熟記於心,纂輯四庫書時,為臣補寫出來,聖上不必擔心。"“啊?"乾隆聽了驚訝地說,"你果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回稟皇上,微臣不敢稱過目不忘,但所讀之書,三五年內還是記得完完整整的。"“果真如此?朕倒要考你一考。"乾隆的怒氣,漸漸地消了下去。

"臣遵旨。聖上隻要提個題目,臣即背誦全文。"乾隆從書中找出一個題目,要紀曉嵐背出全書。

"萬歲爺,為臣還在跪著。"紀曉嵐笑道。乾隆剛才生氣,有意讓他多跪一會兒。這會兒又急著要他背書,竟把這事忘了。

乾隆笑道:"賜你起身!"

紀曉嵐起身站立一旁,開口背誦皇上提的書。

乾隆坐在椅子上,聽著紀曉嵐朗朗誦來,如江河流水,滔滔不絕。半個時辰過去了,仍然聲調不改,速度不減,但究竟背了些什麼,皇上卻一句也沒記祝於是打斷紀曉嵐的背誦,問道:"這部書扔掉沒有?"“回皇上,這部書已被賤臣扔到水裏。"紀曉嵐停住背誦,回答皇上的提問。

"此書朕未閱讀,今又被你扔進水中,你背得對否,朕何以得知?另於書齋中選出一部,朕看著,你來背誦。"紀曉嵐笑了,說道:"聖上英明!經此查驗之後,當信微臣所奏不虛呀!"紀曉嵐在這裏逞能,又惹得皇上有點兒不耐煩兒,嚇唬他說:"如有差錯,從嚴治罪!"“微臣之軀雖為天地所造、父母所生,但自幼食朝廷俸祿,是萬歲撫愛我四十餘載,一切皆為聖上恩賜,稍有差錯,臣願領罪。"聽這幾句話,紀曉嵐的腰杆挺得夠硬。乾隆從未見過大臣們敢在麵前吹牛的,怒目看去,紀曉嵐從容自然,麵帶微笑,好像胸有成竹。皇上忍不住想道:莫非他真能一字不錯?

這倒是才高膽大呀!於是,乾隆把話按住不說,先看紀曉嵐書背得怎麼樣,然後再做決裁。

皇上讓人從書架上隨便取下一部,然後打開,放在書案上看著。

紀曉嵐從頭背起,句句清晰,一字不錯,乾隆一手按著書,一手指著行,指著指著就跟不上了。紀曉嵐一頁一頁背誦出來,一卷書背完了,皇上沒有找到一處差錯。乾隆又打開一卷,紀曉嵐又開始背誦。這次他越背越快,乾隆已顧不得句句核實,隨著他的背誦,一頁之中看到幾句,還沒來得及思索核對,他又已經背到下一頁去了。皇上又趕緊翻過一頁,紀曉嵐又已經背完一半兒。皇上兩手忙不過來,哪裏還找得出有錯沒錯?隻是覺得句句都對。最後找不到他背到哪頁了。乾隆幹脆把書放在案上不看了,靠在椅子上微合雙目,隻管聽起來。聽得倒較為真切,聽著聽著,乾隆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心中暗讚:果然有此等奇才!

乾隆站起身來一揮手:"好啦,好啦!愛卿果有此種奇能,朕十分欣慰!四庫總纂一職,非卿莫屬啦!"“謝聖上隆恩!"紀曉嵐跪下謝恩。

乾隆這時對紀曉嵐過目成誦的本領深信不疑,心中暗喜:這樣的曠古奇才,出在當朝,正是朕鴻福齊天啊!編纂四庫全書的亙古偉業,定會成就於此人之手!

乾隆高興不已,於次日賜宴,賞賜紀曉嵐及其座師劉統勳、阿克敏等人。紀曉嵐過目成誦的本領立刻傳遍京城,京中文人學士無不敬慕三分,乾隆皇上本人,也對他倍加寵愛。

光陰荏苒,日快如梭,說話間到了乾隆三十七年秋天,紀曉嵐的生活已經安定下來。於是老家崔爾莊的人,紛紛進京投靠,紀曉嵐的族侄族孫,從侄從孫中,沒有通科舉謀取功名的,先後有十幾人來到京城,求他謀求出路,因而在京的紀氏子孫,也就越來越多。

這年秋天過後,又有人捎信來,欲求他謀以蔭庇。紀曉嵐也不拒絕,隻是回信兒說,來時將四嬸李氏和三嫂陳氏一同送來,這是他在老家最尊敬的兩位女性。幾年不見,很想念她倆,要她們在京中住些日子,實現少年時許下的諾言。

四嬸和三嫂果然來了,紀曉嵐十分歡喜。最讓紀曉嵐高興的,是四嬸常常講起丫頭文鸞,紀曉嵐對四嬸說:"文鸞雖然不在了,但我也常常想起她來,那時候,我將她比作海棠花,曾給她出了個句兒,是'嫩海棠',叫她來對,您猜她對的什麼?"四嬸已經六十多歲,臉上增添了皺紋,但雙目烏亮有神,殘留著年輕時的風韻,她眼睛一閃,笑道:"你倆的事兒,常偷偷兒的,不讓我知道,我怎麼會猜得出?"紀曉嵐年過不惑,早已沒有了少年時的羞澀之態,平靜地說:"她對了一句'老山藥'。"四嬸李氏咯咯笑起來:"這文鸞終是農家之女,也算三句話不離本行呀。"曉嵐笑後說:"這幾十年來,每當我看見海棠花,不由得就想起文鸞。"說著,曉嵐把頭轉向屋外,幾株盛開的秋海棠粉紅鮮豔,悅人心扉。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從花景中看到那個十幾歲的初戀的情人,正身著粉紅的衣衫,向他翩翩走來。

"全怪四嬸不好,我若早些把她給你,他就不會死得這樣可憐啦!"四嬸心中也湧起一種悲戚之感。她覺得自己隻有這件事,沒讓曉嵐滿意,但偏偏正是這件事,讓他那樣勞心費神,幾十年苦苦思戀,早知如此,早就把文鸞給他了,或許今天還會見著呢?說著話,四嬸傷心地落下淚來。

曉嵐不知嬸母是為文鸞傷情,還是為自己惋惜,趕忙勸道:"事情過了多年,嬸母何必傷心,我們談一些高興的事吧!"紀曉嵐將話題轉到了別處,可在他的眼前,仍不斷浮現出文鸞的影子。

這天午睡,曉嵐做了一夢,夢見文鸞還在他身邊,兩人一起說笑,一起玩耍;一會兒倆人跑到田野裏抓蛐蛐;一會兒一塊兒爬上了掛滿紅紅的果實的棗樹上;一會兒又到了滄州的上河涯,倆人在衛河邊沿,觀看河水中的萬點燈火。.....隻可惜這時突被驚醒,夢中的一切全然逝去。他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想再讓文鸞走進夢中。可是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起身到了庭院當中,天已近傍晚,秋風搖落了海棠枝頭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在地上瑟瑟顫動。曉嵐睹物傷情,不由得灑下幾滴思戀悲憫的淚水。

回到室內,曉嵐提起筆來,寫下一首詩:《憶秋海棠》,告慰那仙逝已久的香魂。詩曰:憔悴幽花劇可憐,斜陽院落晚秋天。

詞人老大風情減,

猶對殘紅一悵然。

晚飯之後,一家人聚到客廳閑話。四嬸李氏、三嫂陳氏、夫人馬氏都在。這時的三嫂,也是五十多歲的半老徐娘了,不再會為"三嫂床上抱三哥"的話,與這位老小叔叔打個不休。

她看過曉嵐的《憶秋海棠》,蹙眉嗤目地哂笑起來:"老五,你的名聲越來越大,怎麼你這詩,做得越來越抽抽呢?"“嫂子此言何意?"曉嵐不解地問。

"這'詞人老大風情減'一句,讀來不合情理。"“於情理不合之處,請嫂子指教。"“我看'詞人老大風情長'才是。"三嫂一本正經地說著,把陳氏、馬氏和曉嵐,都給逗樂了。她接著說道:"你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了,還思戀著年輕時的情人兒,可謂寶刀不老、雄風猶勁啊!不然的話,怎麼會'猶對殘紅一悵然'呢?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想再納一房夫人呢?那要看我月芳妹子願不願意了。"陳氏這幾句話,把在場的人又逗得大笑起來。馬月芳臉上泛著紅暈,衝著丈夫一噘嘴,說聲:"老不長進!"然後“噗"地一聲笑出聲來。紀曉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咧著嘴含笑不語。

一月過後,陳氏、李氏要回獻縣崔爾莊。行前倆人商量,曉嵐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正值壯年,身體強健,精力充沛,身邊少不得人服侍。又同馬夫人商量,在老家找個聰明伶俐的貧寒人家的女孩子,給曉嵐做個侍妾,好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這時,紀曉嵐身邊有夫人馬月芳和她從家中帶來的媵妾倩梅。馬夫人生的長子汝佶,已在兩年前死去,留下了長孫樹庭。次子汝傳也是馬夫人生的,成年後做過江西九江府的通判,後來補江寧府同知。紀曉嵐的次女紀韻秋,也是馬夫人所生。倩梅生了三子汝似,成年後曾為廣東縣丞,四子汝億也是倩梅所生。三姨太郭彩符,在春天死了,他生的長女紀韻華。紀曉嵐的四姨太趙氏,是他住福建學政回京時納入家中,當他貶戍伊犁時,趙氏才二十二歲,沒有生過孩子。曉嵐想自己此去無歸期,叫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沒個兒女陪伴,唯恐她落得沒兒沒女,晚景淒涼,便給了她一些財物,將她送回娘家。曉嵐奉詔回京時,趙氏已改適他人。

馬夫人聽了李氏、陳氏的話,覺得也在情理,如有一位侍妾,陪伴在丈夫身邊,也免得他到外麵尋花問柳,於是托李氏、陳氏費心物色,成就此事。

李氏、陳氏回到家鄉,就派人四處打聽,物色身材姣好,容貌端莊而又聰明活潑的女孩子。過了兩月,終於以五百兩的身價,在河間買到一個窮苦人家的女兒。

這女孩兒姓沈,長得慧黠過人,麵貌娟秀,尤其難得的是,她自己願意做富貴人家的媵妾。李氏親自看了這女孩兒,覺得雖然不如文鸞溫柔嫻雅,但比文鸞聰明伶俐、乖巧能言,很討人喜歡,認為挺合適曉嵐的,便派人護送她進京,拜見紀曉嵐夫婦。

紀曉嵐見了,看她不但長得俏麗端莊,而且神情朗澈,應對從容,不像貧苦人家的女兒,頗為滿意。曉嵐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明,以寓"雖石似玉"的意思。問起家世,才知她的祖上原住蘇州,也是世代書香,到她祖父時家境中落,她父親因避仇離開蘇州,帶著妻子和兩個女兒,輾轉來到河間,以作小生意維持家用。沈明家中還有個姐姐。

姐妹倆說悄悄兒話時,明曾向姐姐說過:"我不適合作種田人家的媳婦,可是高門華族又不會娶我做妾室,隻要能做個富貴人家的媵妾,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後來這話母親知道了,也同意女兒的想法,如今果然實現了明的願望。

馬夫人見她長得讓人喜愛又伶俐乖巧、慧黠柔順,心裏很高興,問她說:"聽說你自己願意做個側室,可是真的?"明恭恭敬敬地,斂衽行了個萬福,然後笑吟吟地說道:"回夫人的話,是奴婢自己願意的。"“你可知道,作一名侍妾,也實在難為呀!"“夫人的話是正理兒。不過奴婢以為,假如本心不願作妾,那就會感到難為;既然是自己願意的,也就沒什麼難為的了。"馬夫人聽她的話有道理,對她更加喜愛,加上明善解人意,處處著意逢迎,讓人滿意,馬夫人待她就像親生的女兒一樣,處處想著她,兩人一直相處的很好。並且明和順讓人,事事不作計較,所以平生沒有惹過任何人,上上下下都對她十分滿意。

明來到紀府以後,十分勤快,一天到晚陪在紀曉嵐的身旁,幫著檢點圖書、捧燈侍硯。一開始她隻是略識幾個字,但在紀曉嵐的指教下,學得非常快,日子一久,竟然醉心文墨,淺語能詩了。這樣一來,更贏得紀曉嵐寵愛。

第二年夏天的一夜,窗外月明如水,幾枝盛開的夾竹桃,在月光下婆娑生姿。銀光照徹,花影扶疏,透進窗來,又映在床上,別有一番情趣。明躺在曉嵐的身邊,看著月光下的花影,心神一動,來了詩興,默成一詩,想請曉嵐玩味。遂輕輕喚道:"老爺,睡著了嗎?"“沒有。什麼事?"“我占成一首詩,您來聽聽,看好與不好?"紀曉嵐轉臉對著明,問道:"什麼詩?你快說說。"明這會兒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閃眼一笑說:"作得不好,老爺您別笑話。"“怎麼會呢?你快說吧。"“是一首絕句,題目--題目嗎?就叫它《花影》吧。"明稍作停頓,然後吟道:絳桃映月數枝斜,影落窗紗透帳紗;三處婆娑花一樣,隻憐兩處是空花。

紀曉嵐聽明吟完,心中立刻蕩漾起喜悅之情。明的詩雖用語淺近,但意境新穎,即使一般文人墨客,也難作出這樣的詩來。曉嵐一高興,將明緊緊抱在懷中。

明覺得身子有些疼,便嬌滴滴地說:"哎呀,老爺,你可說話呀!到底是好呢,還是不好?"“當然是好啦!"“好。.....好。....."明似乎還要說什麼,兩隻有力的胳膊,已經摟得她喘不過起來。.....但他們二人誰也沒有想到,這首詩竟成讖語。

尤其有趣的是,紀曉嵐這位淹古通今,沒有被皇上和同僚們難住過的一代文宗,卻不情願地、令人難以置信地、而又實實在在的,敗在了這位如意夫人明的膝下。

事情發生在海澱,紀曉嵐在這裏新買了一處房舍。因曉嵐常在圓明園當值,虎坊橋的家離這裏太遠,足有二十裏路。

於是在海澱新買一處,稱為槐西寓所,就是後來叫作"槐西老屋"的那處。其他家人仍住虎坊橋,隻把明和一個婢女帶到那裏居祝他在節假日或者有事,才回虎坊橋,其他時間,便全住在這海澱的"槐西老屋"了。

明搬到海澱來住,打發丫環收拾房屋。重新糊窗時,用夏布來作窗紗,既明快結實,又透氣涼爽。

紀曉嵐從外邊回來,明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接過他脫下的官服,口中說道:"您回來的正好,我剛才想了個上聯,還沒有對句,您來把它對上吧!"紀曉嵐隨便地說:"什麼聯,你說吧!"明指著新糊的窗子,說道:"夏布糊窗,個個孔明諸格(葛)亮。"開始紀曉嵐覺得沒有什麼難的,但仔細一琢磨,卻覺得不好對,沉思良久,對答不出。吃飯時一言不語,還在深思。

心想自己從來沒有被人難住過,今天卻要被難住了。想來想去,到晚上睡覺時,仍然沒有想出下聯,隻好老實地向明承認:這幅對聯對不上來了。

明咯咯笑道:"我快高興死了,今日難倒了大才子!"這個上聯雖然得之偶然,結構卻極巧妙:用語雙關,指事字字貼切,而且用一字諧音,便恰是三國時蜀丞相諸葛亮(字孔明)的名和字了,實在是天下巧絕的事,讓明碰到了。

曉嵐想找出一個對句,實在是太難了。他將他所知道的古往今來的人的名字,一個個排隊,細心地琢磨,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對句兒,成為他終生的遺憾。

他常常將這個絕聯,出示給翰林院的文人學士,讓他們來對下聯,但不肯說出自己被侍妾難住的情節。本來他這樣的大才子,答不上別人出的題,心中就夠羞慚的了;再讓人家知道,他是敗在了女裙衩的腳下,那麼更無地自容了。他隻說是偶得上聯,下聯難求,讓文友們代為屬對兒。這些大文人們,也個個無言以對,聲稱慚愧。

倒是在幾年之後,適逢紀曉嵐回崔爾莊,將此絕聯告訴了也回家省親的妹妹,要妹妹來對個下聯。妹妹聽完問道:"這聯是誰出的?"“我偶然得之,卻愁沒有下聯。"“不對不對,哥哥話中有謊,你就是再細心,也不會注意糊窗戶的事兒。這句兒一定出於女人之口!你說老實話,到底是誰出的?"妹妹也是聰穎過人的女才子,看她猜得如此準確,曉嵐覺得這回有門兒,或許能夠對上,便隻好如實相告。妹妹少不得對他譏哂了幾句,然後說道:"其實此聯也容易。何不對它一句:"老翁掌勺,勺勺粥餘(周瑜)粥供緊(周公瑾)呢?"曉嵐搖搖頭,認為這對句太牽強,重複的字多,人名又全用諧音,比不上出句貼切自然,但在妹妹麵前,隻得承認,比自己對不上來要好多了。於是世上流傳著紀曉嵐"不及妹才"的說法。

此後的二百多年間,諸多文人墨客試圖對上這個聯兒,但都未能如願,此事傳為佳話。明也以此贏得才女之名。多說幾句,告訴讀者個結局:到了現代,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先生名播海內,於是才有人對上了下聯,使其"絕對"不"絕":幽香滿院,鬱鬱畹華梅蘭芳。

梅蘭芳名瀾,字畹華,蘭芳是他的藝名。此下聯用他的字和藝名,既描繪了梅蘭怒放、香風滿院的情景同時又翻出了新意,與二百多年前明的上聯珠聯璧合,成為佳對。於是人們對稱之為"二百年才對上的對聯"。

話還回到二百年前。由於紀曉嵐在編纂《四庫全書》時,常住在槐西老屋,他的《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槐西雜誌》就是在這兒寫成的。他的許多文友也經常到這兒來,和他最愛用文字開玩笑的,要數劉墉劉石庵、王文治和彭元瑞了。

一次劉墉在這裏飲酒,倆人隻顧說話,把滿杯的酒放涼了。紀曉嵐讓下人溫一溫再飲。劉墉卻攔住說道:"且慢,有副對兒你對上再溫。"於是用手指一指酒杯說道:"冰涼酒,一點二點三點水;"紀曉嵐一抬頭,見院中有一叢丁香花,便笑道:"用它來對正好。"用手一指院中說:"丁香花,百字千字萬字頭。"二人相與撫掌大笑。

也是在一次飲酒中間,劉墉見廳前兩棵柱子上空空如也。

便問道:"為什麼不寫副楹聯,貼在上邊。"紀曉嵐笑道:"正等待老兄小筆一揮。"劉墉很奇怪,問道:"人家都說'有勞大筆一揮',為什麼你卻說'小筆一揮'呢?"曉嵐笑道:"這柱子不過比碗口粗點,你如果用如椽之筆,寫丈許之字,叫我怎麼去貼?若用小筆,我便貼得上了。"說罷二人大笑起來。當下有人取來文房四室,劉石庵寫下了一副楹聯:文章千古業;春秋五車書。

據說這幅楹聯直保留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才被"革"掉。傳說確否,作者未曾考證,不過人雲亦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