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的功夫,內廷沒有紀曉嵐走動,乾隆總感覺缺點什麼,遇有許多事情時常想,要是紀曉嵐在朝中就好了,尤其在詩、聯屬和之時,更感到如此。但皇上也有他難言的苦衷,不好將紀曉嵐馬上召回京城。自從動了纂修四庫全書的想法之後,皇上也在想著,由紀曉嵐主持總纂,恐怕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了。現在劉統勳奏請,正合本意。乾隆也正好順水推舟,堵住和珅等一幫人的嘴巴。
乾隆說道:"看在老愛卿的麵上,朕赦紀昀回京。"於是,乾隆頒下詔書,要紀曉嵐火速回京。
這年六月,紀曉嵐回到了北京。舊日同僚,一時間擁來慶賀,紛紛置筵,為紀曉嵐接風洗塵,慶祝他短短三年,便被赦免還京,脫離了苦海。紀曉嵐的家人,更是欣喜若狂。
馬夫人悄悄吩咐上下人等,說老爺剛剛經曆了劫難回京,誰也不許說那些勾起往事、讓人傷心的話,尤其是不要讓汝佶的事被老爺發覺。待老爺的身體、精神都恢複了,再找機會慢慢說出來。
郭姨太正病著,本來已在榻上躺了幾個月中,老爺的歸來,使她喜出望外,精神歡愉,病情很快好轉。這天紀曉嵐來到房中,見郭姨太已經起床,兩眼晶瑩透亮,淡淡的胭脂施上了麵頰,仍然是俏麗動人。紀曉嵐很為她病情好轉、精神飽滿而高興。於是親手扶她坐下,給她講烏魯木齊的趣聞。
那些故事,本來就曲折離奇,再加上紀曉嵐的講述,風趣幽默,郭姨太越聽越高興,越聽越愛聽。
可是,郭彩符看見紀曉嵐那滿臉的笑意,那全然不像曆盡劫難、飽經憂患的人的神態,忽然間想起死去的汝佶,想到老爺尚蒙在鼓裏,一絲憂傷襲上心頭,愁雲壓低了翹起的眉梢,兩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滾落下來,怕讓老爺看見急忙閉上眼睛,兩手捂在臉上。
"你若覺得累了,就躺下歇息吧!"
紀曉嵐以為她坐的功夫長了,需要休息。但是,他一眼發現郭姨太眼裏蘊含著閃亮的淚花,心裏感到奇怪,又接著問她:"我說了什麼事,使得你如此憂傷?"他不問便罷,這一問使郭姨太心酸難忍,伏在丈夫的身上嗚咽起來,抽抽搭搭地說道:"是賤妾連累了全家呀。.....害苦了老爺,害苦了夫人,更害苦了大少爺。大少爺已經。.....已經。....."郭姨太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嗚嗚嗚嗚"地放聲哭涕著。
"大少爺怎樣?汝佶兒怎樣啦?"紀曉嵐站起身來,吃驚地問道。
紀曉嵐回京以後,隻是聽夫人說,汝佶去了山東,在孔子的家鄉遊學,他想有自己的門生朱子穎照顧,也便放心了。
但心裏想念,更何況也該讓兒子回家團聚一下,便打發人捎信,讓汝佶回京。如今已經月餘,仍舊沒有消息,紀曉嵐早在心中納悶,經郭姨太這一說,他忍不住再三追問。
郭姨太看不能再瞞他了,哭泣著說道:"大少爺他。.....他已命歸黃泉啦。....."紀曉嵐聞聽這話,恰似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崩舟,身子一軟,"哎呀"一聲,癱坐在地上。這下子郭姨太慌了神,立刻哭喊著,叫過丫環,將紀曉嵐扶到椅子上。
馬夫人聞訊趕來,紀曉嵐幾乎吼叫起來:"佶兒到底怎麼死的?你們為啥要瞞住我?"馬夫人讓人將老爺攙回書房,勸他鎮靜下來,然後把汝佶的事說了一遍。汝佶在他父親離家之後,與詩社的文友來往,將讀經科比之事,全都拋在了一邊兒,在朱子穎的關照下,去了山東。在那裏看到一部奇書,就是抄本的《聊齋誌異》,這一下可麻煩了,汝佶的科舉成名的願望,更是喪失殆盡,窮泊潦倒,一病不起,他死以後,朱子穎派人將靈柩護送到老家崔爾莊。
馬夫人又取出一塊鎮紙,大理石的,遞到紀曉嵐手上:"這塊鎮紙,是朱子穎運使送給佶兒的,據說是明代唐寅的東西,佶兒知你最喜歡古玩,便捎回家中,等你回來獻給你。沒想到,沒有見到你的麵兒,他就。....."馬夫人傷心地說不下去了。
紀曉嵐看手中的鎮紙,小巧玲瓏,隻有兩寸來長、一寸多寬、五六分厚。兩麵各刻一幅精致的山水畫。一麵是"輕舟出峽":江流兩岸,懸崖對峙,兩人乘著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另一麵是"鬆溪印月":雙鬆倚立,針鬣分明,鬆下水紋波起,鬆梢掛一輪圓月,與水中的月亮,遙相映照,畫麵清晰,意境幽遠。
果然這是明代的古物,要在平時,紀曉嵐會高興得看來看去,賞玩個不停,或是題詩一首,記事抒懷。這會兒,他哪有這份心思,睹物思人,禁不住淚如雨下。
也許是由於長子汝佶之死,與《聊齋》一書有著一定的關係,紀曉嵐對這部書有了反感,他後來寫《閱微草堂筆記》,有很多地方,就是針對《聊齋》而言的,大概是為了發泄他心中的怒氣罷。
三年的邊塞生活,經曆了不少苦楚,他倒沒有覺得如何傷感,喪子的悲痛,卻讓他肝膽俱裂,差點暈了過去。但他畢竟胸懷寬闊,在夫人和友人的勸慰下,很快便愈合了心靈上的創傷,又恢複了常態。
姨太郭彩符的病情,在短期的好轉之後,到九月間,又日漸沉重了。一天,友人領來了一位郎中,來給郭姨太診玻郎中殷勤倍至,詳細問過病曆,起脈診斷,開出方子,保證用藥後即可藥到病除。紀曉嵐見那郎中講得如此高明,趕忙讓人取來診費,從重答謝。郎中再三推辭,無論如何不肯收留,隻是最後提了一點要求,請紀學士寫一副匾額,再題一副對聯。紀曉嵐當場答應,心想這還不好辦嗎?別說一副,就是兩副三副,八副十副也是一揮而就。隻是要等郭氏用過藥後,看他的藥方是否靈驗,再捉管償諾。
郭姨太用了這位郎中的藥後,不但沒有藥到病除,病情反倒明顯地加重了。紀曉嵐憂心忡忡,對這位欺世盜名的庸醫痛恨不已。
這天,那位友人又來探望,聽紀曉嵐講過郭氏的病情,心中十分懊悔,自責不該輕易聽信郎中的吹噓,連聲痛罵那位郎中。紀曉嵐勸他說:"你不必在意。診病之事,不求必能治愈。他醫道低劣,以後不請就是了。他求題的匾額,我既已答應,就不食言,勞你給他帶去,你也好向他交待。"紀曉嵐提起筆來,"明遠堂"三個大字眨眼寫就,交給來人帶去了。
這時紀曉嵐的門生邱二岡在場,便向先生問道:"先生所書'明遠堂'三字,意在如何,請先生指教。"紀曉嵐笑笑說:"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此醫隻當視其'不行',便是無量功德啊!"經這一講,邱二岡才明白,先生是在嘲罵那位庸醫。"不行"就是行不通,不能得逞之意。紀曉嵐用的是《論語》上的兩句話。《論語·顏淵》中,子張問明一節講的,孔子的弟子子張,向孔子請教怎樣才算心裏清明,孔子告訴他,有那破壞別人聲譽的言論,聽來如水之浸潤,容易不知不覺地浸入,可是你不輕易相信,他就無法得逞。受到別人損害的人,由於切身所關,訴說起冤屈來,往往會誇大其詞,可是你聽了,能夠辯別分析,去偽存真。果然如此,就算心裏清明了,心裏清明,對事情就看得透、看得遠了。
邱二岡接著問道:"萬一他再向先生來求那對聯,先生將以何應之?"紀曉嵐笑道:"我已經撰成五、七言兩聯,一副轉了孟襄陽的兩句詩,此聯雲:"不明才主棄;多故病人疏。"另一副集的是唐人的詩句,句雲:"新鬼含冤舊鬼哭;他生未卜此生休。"邱二岡連聲發笑,不住稱善,敬讚先生用前人詩句的功夫,真是妙不可比。紀曉嵐這第一聯,用孟浩然《歲暮歸南山》中的兩句,原句是"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把兩句中的第三個字,都提到第二個字的位置上,與原來表達失意和孤獨的意義全然不同,用在此處,卻恰到好處。第二副對聯,嘲罵庸醫醫術低劣,治死了很多人,新鬼、舊鬼都對庸醫怨恨不已,有誰會想到自己竟然誤死在庸醫之手。上下兩聯,分別用杜甫《兵車行》和李商隱《馬嵬》中的句子,對仗工整,新意頓出。
愛姬郭彩符纏綿病榻,紀曉嵐坐臥不寧,憂慮在心,雖經多方求醫診治,仍然不見好轉,終在次年三月三十日逝去,年僅三十七歲,給紀曉嵐的心頭,又來了一次深深的打擊。他在整理郭彩符的遺物時,禁不住潸然淚下,賦下兩詩,表達他深深的思念。
風花還點舊羅衣,
惆悵酴颭片片飛。
恰記香山居士語,
春隨樊素一時歸。
百褶湘裙釄畫欄,
臨風還憶步珊珊。
明知神讖曾先定,
終惜芙蓉不耐寒。
回過頭來,再說紀曉嵐回京這年的十月初,紀曉嵐聽說皇帝已從熱河南歸,正在途中,便急忙離京北上,迎駕於順天府密雲縣。原來早在初夏,乾隆即駕臨熱河避暑,這已是以往的慣例,乾隆總是在熱河過了壽辰,就是八月十三這天,再在中秋節後起駕,進駐木蘭圍場行宮,九月九日重陽節後,便起駕回京了。
紀曉嵐在密雲等了兩天,聖駕也來到這裏。紀曉嵐忙到皇上駐蹕之所,向乾隆跪拜:"微臣紀昀,叩請聖安,恭祝吾皇政躬康泰,萬歲!萬萬歲!"“好啦,賜你起身,快起來吧!"乾隆見了紀曉嵐,臉上露著微笑:"三年來,朕常常想到你,你在塞外軍中,日子很苦吧?"“謝聖上垂憐!托聖上的洪福,罪臣的身子還很健壯。"乾隆仔細端詳,紀曉嵐確實比以前瘦削許多,那便便的大肚子癟了下去,臉上的皮膚,也顯得粗糙了一些,黑了一些,但雙目炯炯發亮,神彩奕奕,生氣勃發。
紀曉嵐偷眼看一下乾隆,皇上麵頰紅潤,鼻梁挺直,兩道濃眉下麵,炯炯的雙目透著笑意。聖上已經是61歲的人了,但看上去一點不像,一襲便袍和馬掛著身,顯得身材修長而又風度翩翩,最多隻像40上下的樣子。
三年中沒有紀曉嵐走動,皇上的宮中生活,減少了很多樂趣,今天見到紀曉嵐,顯得格外親切。於是,乾隆命紀曉嵐隨駕進京,一路上,可以聽聽紀曉嵐在西域的見聞。
次日進宮宴罷,皇上接到一份八百裏驛馬快報,說土爾扈特族,從俄羅斯的額濟勒河畔,回歸伊犁。乾隆十分喜悅,笑著問紀曉嵐:"這土爾扈特族的來曆,你能否說得清楚?"紀曉嵐趕忙回奏:"啟奏萬歲,這土爾扈特的始祖是元臣翁罕。"“翁罕?"乾隆不清楚翁罕是誰。
"就是額魯特蒙古四衛拉特之一。"
紀曉嵐解釋說:"他們的部落,本來遊牧於塔爾巴哈台附近雅爾一帶,到了明代,才西遷到了額濟勒河下遊。"“唔!原來如此。"乾隆聽紀曉嵐講得有頭有尾,清清楚楚,心中更加喜悅,暗想朕果然沒有看錯,紀曉嵐的學識確實淵博宏深,今後要著意重用,遂又接著問他:"他們為何西走,你從詳奏來。大清以來的情況,你可知曉?"“據為臣所知,自翁罕七傳,至貝果鄂爾勒克,其四個兒子中,長曰珠勒紮斡鄂爾勒克,他又有子曰和鄂爾勒克,居住在雅爾的額什爾努拉一帶。起初,衛拉特諸酋,以伊犁為會宗地,各統所部不相屬,準噶爾部酋巴圖爾琿台吉,遊牧阿爾泰,恃其強欲役屬諸衛拉特,和鄂爾勒克惡之,挈族西走俄羅斯,牧於額濟勒河,俄羅斯因之稱為巴屬。順治十二、十三、十四年,和鄂爾勒克子書庫爾岱青、伊勒登諸顏、羅卜藏諾顏,相繼遣使奉表貢。書庫爾岱青之子朋蘇克,朋蘇克之子阿玉奇,世為土爾扈特部長,至阿玉奇始自稱汗,康熙中表貢不絕,五十一年又遣使假道俄羅斯貢方物,上嘉其誠且欲悉所部疆域,遣內閣侍讀圖理琛等,齎敕往,曆三載乃還,附表奏謝。從這時起,因俄羅斯請於中朝,遣所部人赴藏熬茶。至聖上當朝,其表貢更殷,乃至上聖明仁主,威伏四夷,萬方朝賀,臣紀昀恭頌吾皇萬歲,萬萬歲!"紀曉嵐侃侃說來,如數家珍,乾隆便又問他:"你在西域呆了三年,對那邊的情況熟悉。你來說說看,如何安置他們才好?"“微臣對西域的山川地理,倒還是熟悉,隻是臣聞渥巴錫為汗以後,率部越坑格喇納卡倫時,受南俄羅斯追擊,入國境後,由巴爾噶什淖爾進至克齊克玉子地方,又與哈薩克台吉額勒裏納拉裏之眾相接,受阻不能行,複向沙喇伯可而進,布魯特群起劫之,渥巴錫走向沙喇伯可之北,戈壁無水草,人皆取馬牛之血而飲,瘟疫大作,死者甚眾。在曆經劫難而後,土爾扈特尚有多少人馬,微臣不太清楚。"乾隆又拿起奏折看看,說:"他們新舊兩部,計有七千多人,牲口倒有三萬多匹。"紀曉嵐略一思索,然後回奏:"伊犁附近的珠克都斯地方,和科布多西南一帶,是肥美的大草原,地廣人稀,將他們新舊兩部,分處兩地,既有充足的水草,供他們生活,又可防其坐大,產出後患。愚臣淺見,是否妥當,恭請聖上卓裁!"“好,好!"乾隆高興地說,"就照你說的,叫他們舊部,到珠克都斯地方去,新部牧居在科布多西南一帶。"乾隆眉宇間洋溢著欣慰的笑意,話題一轉,說道:"朕將你詔回京來,欲委以重任,隻是你剛剛回來,於事體上有些不妥,先複翰林院編修,以後之事,朕自有安排。"“謝聖上隆恩!"紀曉嵐感激萬分,跪到地上,磕頭謝恩。
皇上又賞賜金銀布帛,紀曉嵐千恩萬謝地退出宮去。
幾天剛過,乾隆又把紀曉嵐召到圓明園,向他問道:"紀愛卿,你的詩詞對句,朕很喜愛,不知你在新疆幾年,有些什麼詩作?你幾日後呈來,朕要看上一看。"皇上對自己的詩作感興趣,紀曉嵐高興得不得了,當場誦讀幾首,請皇上賜教,皇上聽著有趣,時不時地稱讚幾句,君臣應答得十分融洽。按照皇上的口諭,紀曉嵐要在五日以後,將他在烏魯木齊以及回京路上的詩作,謄寫清楚,進呈禦覽。
乾隆接下來說:"朕今日想起一個聯句,你來對一對。"“微臣遵旨。"乾隆看看紀曉嵐笑笑,然後說:"兩碟豆;"紀曉嵐原想皇上出的,一定是個難對的上聯,沒想到是這樣三個字,知道皇上又在同自己開起了玩笑。剛要對出一個句子,又發覺這三個字實不易對,皇上的"兩碟豆",又可視為"兩蝶逗",音諧意迥,也要以諧音之句而對,方能應付皇上的變詞,有了,紀曉嵐對出了下聯:"一甌油。"果然不出紀曉嵐所料,乾降笑道:"愛卿你錯了,朕說的是'林間兩蝶逗'。"紀曉嵐也笑道:"萬歲,臣對的不錯啊,臣講的是'水上一鷗遊'。"這一說,龍顏大悅,紀曉嵐更感到十分欣慰。
回到家中,紀曉嵐將在烏魯木齊期間的一百六十多首詩,整理一遍,請人工整地抄寫了,送到宮中,進呈禦覽,乾隆看後,稱讚不已。一時間,紀曉嵐的名聲,又在京城大噪起來。他的《烏魯木齊雜詩》,被爭相傳抄。因其獨具的風格,新穎的題材,被當時人們稱為"紀家詩",不少文人,也跟著模仿起來。
紀曉嵐聲名重振,與他走動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看得清楚,像紀曉嵐這樣獲罪免死,又很快回到朝中做官的人,幾十年間實屬少見,這不正是皇帝對他賞識之故嗎?於是人們都猜測,紀曉嵐雖僅恢複編修,品階不高,但很快就會飛黃騰達,躍居人上,此時與他結交,正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紀曉嵐對這些人的造訪,雖然心中反感,但也笑臉應酬,隻是自己不去這些人府上走動,懶於上門回訪,顯得有些孤傲清高。對於舊日的同年、同鄉、同僚,情況就大不相同了,與之更加親近,往還不斷,隨著家境的好轉,他常常將他們邀至家中,設宴款待,互相酬唱。
紀曉嵐的俸祿恢複以後,結束了三年來坐吃山空的困境,加上乾隆的體恤,常常賞賜一些金銀玉帛,另有一些見風使舵之人,現在也肯出錢幫襯,於是紀家的日子,很快又紅火起來。
由於乾隆皇帝對紀曉嵐的信任,一些同僚對紀曉嵐的親近,和珅知道後一時奈何不了他,可他又放心不下,為了試探摸底,看紀曉嵐對他的意見還有多大,在冬季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和珅強拉硬拽,把紀曉嵐的友好,如劉墉、董曲江、王文治、戴震等人,都請到和珅府上會文吟詩,獨獨不請紀曉嵐。
可是,紀曉嵐自從烏魯木齊之行以後,對世事看清了,好比是一局棋,不必孤高自詡,和珅你不請我,是為了試探我,可我偏去!於是化裝成一個漁翁,披了蓑衣戴笠帽,來到和珅的園門。正要進去,看門人認不出是紀曉嵐,便阻攔。
紀曉嵐說:"我聽說和大人賞雪吟詩,我也好作詩,隻作了一句,請人給代傳一聲。"看門人哪裏肯,紀曉嵐便取出二兩銀子送他,看門人看在銀子份上,到裏邊一說,和珅不覺好笑:一個臭打魚的,還有什麼好詩。不由笑道:"他謅了一句什麼?"看門人背誦道:"一片兩片三四片。"和珅聽了笑起來:"這叫什麼詩?快把他轟走!"看門人剛要走,劉墉道:"何不問問他有第二句沒有?"看門人應聲出去。一會兒進來學道:"他說第二句是:'五片六片片八片'。"和珅聽後大笑道:"這又不是小孩子學說數,快把他趕走。"看門人應了一聲,正待走時,董曲江道:"作詩有一種逆挽法,何不讓他把下邊兩句說完,便可知其才學了。"劉墉、王文治等也一齊讚同,和珅隻好再讓看門人去問。
少時,那看門人回來稟道:
"那下邊兩句是,'九片十片片片飛,飛入蘆花都不見'。"董曲江等都一齊大驚道:"是紀春帆到了,快快請進來!"和珅也叫有請,少時進來的那個漁翁,果是紀昀紀春帆,眾人一齊大笑。
和珅見紀曉嵐肯自己到來,料到紀曉嵐對自己已蠲除成見,連忙讓坐,盡歡而散。
此後,和珅看紀曉嵐將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編書上,妨礙不著自己,所以就不再找紀曉嵐的麻煩了。
這天朝中無事,紀曉嵐在修繕完住所以後,首次在家中治宴。應邀而來的是舊日的幾位摯友,如劉墉、王文治、劉平江、戴震等。剛到半晌,客人們就已經到來。
上了茶點,品了瓜果,幾位學士海闊天空地暢談起來。友人們發現,紀曉嵐塞外三年,不但沒有荒疏了學問,反而增加了許多世間和人生體驗,更加練達成熟。他遭貶三年,與其說是禍,倒不如是福。他的諸多知識,是書本上永遠讀不到的。
酒宴過後,大家喝茶閑談,劉墉想起宴席上,紀曉嵐將大塊大塊的紅燒豬肉狼吞虎咽吃下的姿態,心中頗有點豔羨,心不在焉地說道:"紀年兄,這新疆三年,可苦了你的肚子,那裏吃豬肉,恐怕不容易吧?"“噗"地一聲,紀曉嵐笑得差了氣,把一口茶噴出來,然後說道:"崇如兄,你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豬肉雖少,但那裏馬肉、羊肉卻足供享用啊!再說,野獸、野禽盡可取來食之。"劉墉自知失言,掩住愧色問道:“這樣說來,你倒品嚐了諸多野味?"“這倒確實,烏魯木齊野牛很多,跟平常的牛相象,但很高大,千百為群,角利如矛矟。野牛群行進,以強壯者居前,弱小者居後。自前擊之,則馳突奮觸,銃炮不能抵禦,即使是百練健卒,也不能成列合圍,從後麵掠之,則絕不反顧。牛群中最大的,是個首領,象蜂之有王一般,隨之行止。常有一為首者,失足落深澗,群牛隨之投之,重疊而殞。因而獵狩野牛常擇地形而趕,使之墜澗而斃,取回烹之,味鮮肉嫩,百食不厭啊!"紀曉嵐見友人們聽得有趣,又繼續說道:"又有野騾、野馬,也作隊行,但不像野牛那麼悍暴,見人就奔跑,其形狀和家騾家馬一樣。隻是備以鞍勒,就伏地不能起。可是偶爾會遇到背有鞍花的,又有蹄嵌踣鐵的。有人說,是山神的坐椅。開始不知其故,久而方知為家畜騾馬,逸入山中,久而化為野物,與之同群了,野騾肉肥脆可食,野馬肉我沒有吃過,也沒見別人吃過。
"又有野羊,就是《漢書·西域傳》所說的羚羊,吃起來與常羊無異。還有野豬,其凶鷙亞於野牛,毛革堅韌,槍矢不能入。其牙齒比利刃還要鋒利,馬腿觸其上,都會立刻中斷。
"吉木薩山中,有一頭老豬,巨大如牛,人近了它,就會被傷害。它常率領數百頭野豬,夜間出來糟踏禾稼。參領額爾赫圖,牽了七隻犬進山,突然與老豬相遇,老豬很快把七隻犬都吃了,又張著利齒向人起來,額爾赫圖鞭馬狂奔,乃免為其食,我曾打算植木為柵,其中伏以巨炮,伺其出而擊之,有人說,'如果擊不中,那麼野豬的牙齒拔柵欄如拉朽,柵中之人就危險啦。'於是,我就沒有這樣做。"“多虧你沒有這麼做,否則你可能成為老豬口中的一道好菜啦!"王文治的插話,引起了一陣笑聲。
紀曉嵐又接著說:"還有一種野駝,隻有一峰,臠肉極其肥美。杜甫《麗人行》所說的,'紫駝之實出翠釜',即是指此。現在,人們以雙峰駝為'八珍'之一,失其實也。"“看來太遺憾了,野牛、野騾吃不上,不覺可惜,唯獨這單峰駝,與熊掌同等珍貴,我等所食,乃雙峰之臠,今日方知上當,何年也學一學紀春帆,到西域走一趟,嚐它一嚐。"劉墉說著,與眾人一起笑了。
紀曉嵐聽出劉墉在暗中挖苦自己,便說道:“依我看來,崇如沒有吃到駝肉,倒不太可惜,那野牛肉,劉兄倒不能不食,因為這牛肉中有塊奇肉,能使劉兄的腰杆直起來。"王文治等人,聽出紀曉嵐又拿劉墉的羅鍋腰開玩笑,但不盡理解其中用意,打趣地問道:"哪塊奇肉?"紀曉嵐"嗤嗤"地笑出聲來,手中的茶水灑了一半,但隻笑不答,劉墉明白過來,臉紅到耳根。
劉半江忍不住笑道:"噢--哈哈哈,是那條鞭子吧!"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劉墉止住笑說:"紀春帆在西域三年,那東西一定吃了不少!"大家借著酒勁,又是一陣肆意大笑。笑過之後,紀曉嵐又一本正經地說:"在烏魯木齊軍台,我這印務章京雖然終日忙碌,品嚐了些苦楚。但忙中偷閑,每天記上一些劄記,三年的見聞,滿滿地寫了三書箱,若是給諸位講述起來,恐怕要說上一年呢!"“大肚子,你別亂誇海口。"劉墉聽得不順耳了,"我們今天倒要考考你。"“考什麼?"紀曉嵐見劉墉發難,來了興趣。
"若出烏魯木齊的風物,你會順口胡謅,也會把我們蒙過去,你的高下如何,誰也評判不清。你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比在新疆的時間長得多,對北京當然更熟悉了。常聽你說,世間沒有不可對之物。我今天來時,看到一個書肆的招牌,你就給這招牌對個對兒,怎麼樣?"“好,好!就對個招牌對。"王文治等人附和著。
"那個書肆掛的什麼招牌?你說出來看。"“琉璃廠那個書肆,掛的是'老二酉堂',你來對它一對。"戴震、劉半江、王文治等,興趣盎然,他們從未對過這種玩藝兒,這次要紀曉嵐對個"招牌對",就看他對北京的招牌熟悉不熟悉了。紀學士這半輩子總是做學問了,這回恐怕要把他難住!
不料,紀曉嵐笑道:
"這有何難?前門甕城內自有下聯!"
這倒使劉墉納悶了,甕城常來常往,熟悉得很,沒注意到可以作下聯的招牌,於是笑道:"這個招牌,我怎麼想不起來,你莫非是故意推脫吧?"紀曉嵐笑了:"愚弟不才,但屬對之事,從童蒙時起,直到現在,還沒有被人難住過,我是不是推脫,你到甕城一看便知!"戴震等人也不知道那裏有這樣的招牌,便催促說:"你何不講出來聽聽?"“既然劉墉石庵兄沒有見到這招牌,我即使講了,他也不肯信,還是讓他自己看去為好!"說罷,和大家一起笑起來。
"要去,咱們一同去!"劉墉仍不肯相信,在座的興致很高,都同意一同去逛逛。
路上走著,王文治看看街上賣的東西,想出了一聯,對紀曉嵐說:"這'誠素高香',當以何辭為對?"說話間,正路過一家雜貨店,紀曉嵐向裏麵一指,笑著說道:"這店裏所售‘細心堅燭',對之可也!"果然是一副好對!大家興衝衝地邊走邊談笑。
戴震說道:"東直門內,有一家學館,上書一個匾額,'經蒙並授',當用何對之?"紀曉嵐不暇思索,立刻答道:"即用東直門外一家客店的招牌,諸兄以為如何?"“什麼招牌?"眾人問。
"'糟倒俱全'啊!"
“倒可以,"劉半江說,'西直門有一家藥店,出售的是'幹濕腳氣四斤丸',你看如何對之?"“這也容易,阜城門內也有一家藥房,專賣'偏正頭痛一字散',不能不為巧對啊!"紀曉嵐說著,大有諸葛亮舌戰群儒的從容灑脫。
劉墉走在前頭,回頭說道:"前門有位郎中,牌子寫的是,'三朝禦裹陳忠翊',你如何對它?"“這不用遠處找,就在珠市口,也有一位大夫,他的牌匾寫的,'四代儒醫陸大丞',不正可做個對兒嗎?"紀曉嵐說著,看看大家。
大家見難不住他,也越說越來勁兒,王文治走到紀曉嵐近旁,說道:"那麼,朝陽門內的'東京石朝議女婿樂駐泊藥鋪',你對個什麼?"“崇文門外的,'西蜀費先生弟子寇保義封肆',對之可也。"劉半江、戴震等,都佩服得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