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被小人之害(下)(1 / 3)

紀曉嵐自忖這"萬裏他鄉遇故知",確實要比那"十年久旱逢甘雨"、"和尚洞房花燭夜"、"監生金榜題名時"勝過百倍。一時興起,便將自己年輕時改"四喜詩"的事敘說一遍,引得在座的人無不捧腹大笑。

溫福說道:"真是想不到,你頭上的頂子都沒了,還是這樣無拘無束,真乃天下奇人!"紀曉嵐說道:"不才食朝廷俸祿,蒙聖上恩寵,本當以身許國,不徇私情,既然已坐泄漏查鹽之案,又蒙聖上免死之恩,當思全力報效,決不重蹈覆轍。今日離家萬裏,得見溫大將軍,這也乃不幸之中的大幸!願在帳下效力,紀昀冒死不辭。"溫福想到,莫非他看出我有留他的心意來?帳下能有紀曉嵐這樣的謀士,這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隻可惜,紀曉嵐是戴罪充軍,無力加委,待日後立功,定當稟奏朝廷,使其早日獲釋。

溫福安排他掌管案牘文書,可以少受征戰之苦,這項工作對於紀曉嵐來說,真是輕車熟路,從容自如,但他一絲不苟,從不草率行事,由於他豁達、詼諧、坦率、沒有架子,很快地受到上下人等的讚佩。

既然來到軍隊,他又要真的成為一個軍人,每天操筆之餘,演習武藝,騎射步戰,威武異常。陌生人見之,分明是一位糾糾武夫,誰也不肯相信他竟然是翰林院出身的一介書生。軍中高手雲集,正是他學習的好機會,他勤學苦練,不恥下問,很快就熟悉了各種兵器。他又重新研讀了各家兵書戰策,頗有些高人一頭的見解,成為溫福的得力謀士。使得溫福如虎添翼,屢建戰功,很快得到了升遷,後來官至大學士之職,對紀曉嵐感愛至深。紀曉嵐也是受益匪淺,成了文武全才,因而,後來乾隆讓他擔任兵部尚書和武科會試主考官,這是後話。

卻說這天軍中無事,溫福帶紀曉嵐騎馬出了烏魯木齊城,來到城西的一片叢林之中遊覽。

紀曉嵐看這一片茂密的森林,老木參天,野花開謝,綿亙數十裏,起伏跌宕,滿目青翠,頓感心曠神怡。坐騎在森林中穿行了一個時辰,居然眼前一亮,出現了一片空地。中間建有一亭,亭額上題著"秀野"二字。紀曉嵐心想,大概這就是聽人說的秀野亭了。

來到亭前,甩蹬下馬,仰望周圍秀色,心想"秀野"兩字最為恰切,忽然間感到眼前的景色是那麼熟悉,好像以前見到過。想來想去,想起是從一幅畫上見到的。那幅畫是在京城時,好友董文恪贈送給他的題為《秋林覓句圖》。這眼前的樹木、野花、亭閣,宛如畫中之境,讓人十分驚訝。思忖良久,以為貶戍新疆,乃是命中注定。這幅畫不正是一種預言嗎?命中如此,不必悲天憫地,自我傷懷,單等回京城,再展宏圖吧。.....溫福將軍見紀曉嵐在這裏發呆,想他可能陶醉在這美麗的景象之中,也隨口說道:"這裏天然秀色,幽美異常,京城裏雖然園林眾多,卻無處可尋這壯闊浩瀚的林海呀!"紀曉嵐說道:"這幅壯美的景色,在下神遊已久。今天到了這裏,使在下想起去年的一件事來。"接著便把剛才想到的關於《秋林覓句圖》一事,講給溫大人聽。溫福聽完,說道:"看來你是思念京都,目之所及,皆有所觸。既為'秋林覓句圖',你何不賦上一首詩,也不虛此行啊!"“自來邊疆,忙於習武,倒很少做詩了,既蒙溫公見愛,不才就獻拙了。"紀曉嵐接著吟道:霜葉微黃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誰知早作西行讖,老木寒雲秀野亭。

"好詩,好詩。"溫將軍連連稱道,"不過未免太悲涼了,有負眼前這無邊的'秀野'。"此後不久,溫福接旨回京,紀曉嵐又到新任烏魯木齊辦事大臣巴彥弼幕下充職。巴彥弼早慕紀曉嵐的才名,現在見他果然才學出眾,處事練達,敬慕倍加,遂對他十分體恤,使得紀曉嵐成了一位特殊身份的僚屬。這期間公務繁忙,常常是通宵達旦,倒使紀曉嵐減少了許多思鄉之苦。

一次,紀曉嵐跟隨巴彥弼到軍台巡視,巴彥弼看到紀曉嵐那細致認真的態度,心裏十分高興。心想:怪不得皇上那麼寵愛他。巴彥弼便把這裏的事交給紀曉嵐代行辦理,讓他留在軍台,自己回到城裏去了。

晚上,紀曉嵐與一位姓梁的副將同住一屋。兩人談到夜深,梁將軍和衣睡下,紀曉嵐取出隨身攜帶的書卷,在燈下閱讀起來,約在三更時分,侍從進來報告,有份緊急文書需要立刻傳遞。紀曉嵐見梁將軍尚在酣睡,不忍叫醒他,便喚軍卒去送。誰知軍卒都已被差遣出去了,身邊的幾個侍從又都不熟悉路途,隻好將梁將軍推醒。

梁將軍睡眼惺鬆地接到文書,策馬疾馳而去。時間不長,梁將軍回來,說大約行了十餘裏,遇到台兵,將文書交給台兵送走了,說完倒頭又睡下了。

第二天,梁將軍起床以後,感到屁股隱隱酸痛,怔怔地想了想,對紀曉嵐說道:"紀大人,你說這事怪不怪,昨天夜裏,我夢見您派我送朝中的文書,我惟恐耽誤了,不斷地抽打馬匹,那馬狂奔如飛。....."說著他摸摸屁股,"到了這會兒,這骶肉尚有痛楚之感,真是個怪事!"紀曉嵐哈哈哈一笑,告訴他昨夜的經過,梁將軍不好意思地說:"昨夜之事,如夢如幻,這軍中的生活,把人搞得起憊不堪啊!"聽了梁將軍的話,紀曉嵐為自己的身世遭遇憾慨起來,歎息著說道:"哎,人生本來就是一場夢啊!我這裏倒有一首詩相贈。"接著,便吟道:一笑揮鞭馬似飛,夢中馳去夢中回。

人生事事無痕過,

蕉鹿何須問是非?

"好詩,好詩!"說話的是一位胡須灰白的老將軍,他笑著走進屋來。紀曉嵐一看認識,這人叫毛功加,也是一員副將。毛功加少時胸懷壯誌,投筆從戎,在軍中屢建戰功,無奈不受上鋒賞識,多年得不到升遷,現在已年邁花甲,早已失去了青年時代的淩雲壯誌,整日裏與酒為友,把盞狂飲,醉後倒地便睡,常與紀曉嵐述其經曆,兩人頗為投契,常有往來。這時,毛功加拱手說道:"既然老弟詩興大發,老朽也向你求詩一首,梁將軍你看如何?"梁將軍得到紀曉嵐的贈詩,已是十分高興,趕忙附和說道:"我們常年征戰沙場,疲憊不堪,沒有心思吟詩作賦。紀大人詩風剛健,沉雄古樸,與唐代岑參、高適等邊塞詩人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以我們一介武夫看來,你這一詩也能抵千軍,紀大人不要推辭。"紀曉嵐見毛、梁二人一唱一和,不好再推辭,便拿起筆來,揮毫而就。毛功加看了,見這詩寫得十分貼切,頓時心中洋溢出豪邁的情懷。此詩寫的是:雄心老去漸頹唐,醉臥將軍古戰場,半夜醒來吹鐵笛,滿天明月滿林霜。

毛功加對詩雖有一定功底,但與紀曉嵐比較相差甚遠,如今得到這首詩後,高興異常,逢人便講紀曉嵐的詩寫得如何如何地好,這下倒給紀曉嵐添了許多麻煩,請求題贈者蜂擁而至。本來紀曉嵐到新疆後很少作詩,尤其是怕為別人題寫贈詩。這次一時興起,題寫兩首,後悔自己不能自持初衷。因為他現在的身份不比從前,這次是帶罪充軍,豈敢任意為文?

再說,胡亂寫來,有損自己的聲譽,認真為之,又難免不流露出自己的心跡,如果有人想落井下石,豈不正是授人以權柄。於是更加小心,凡有求詩者,全部婉言謝絕,並將原來的所作詩稿付之一炬。

那次,他的同年楊逢元到烏魯木起來看望他,兩人談起題贈之事,頗有同感。楊逢元的字寫得非常好,是個書法家。

但也像紀曉嵐怕人求詩一樣,最怕別人向他求字。

紀曉嵐說過為毛功加曾題一詩後,楊逢元看了,深感佩服,覺得此詩意境幽深,確實是上乘佳品,十分喜歡。後來,他遊城北關帝廟時,一時興起,將這首詩題在了關帝廟的樓壁上,未署明何人題寫。

正巧,這時有一位雲遊道人來到這裏,看了樓壁上的題詩,大為吃驚。詩好,字好,美妙絕倫,疑為神仙所題。一時間傳揚開來,人們紛紛趕到這裏看神仙的墨跡。

一天,有人拉上紀曉嵐同去看那廟裏的"仙筆",紀曉嵐一眼認出是楊逢元的字,寫的是自己贈給毛功加的詩。看到人們奉若神明的樣子,忍不住想笑,但一想若是泄露"天機",那將會給自己招來許多麻煩。故而,任期別人如何頌揚,他隻是一言不發。

當時,人們都知道,紀曉嵐的詩做得好,但書法比不上楊逢元;楊逢元字寫得好,但詩卻作得隻是平平常常。所以竟沒有人猜測到他倆頭上去。於是"仙筆"之事越傳越神,人們都信以為真,直到辛卯年紀曉嵐離開烏魯木齊還京時,他才當眾把這件事說出來,眾人都爽然若失,誰也沒想到頂禮膜拜的"神仙"竟然是他們二位。

紀曉嵐在西域三年,一來忙於軍務,二來為杜絕請托,做詩很少,他在晚年寫成的《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中寫道:"餘從軍西域時,草奏草檄,目不暇給,遂不複吟詠,或得一聯一句,境過輒忘,《烏魯木齊雜詩》一百六十首,皆歸途追憶而成,非當時作也。"紀曉嵐的這些詩作,為清代詩壇帶來了新鮮平息,而且今天看來,也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和史學價值。其中有些較為特殊的紀事詩,記載了西地的風物人情,其功力深厚,非他人可及。試看其中幾首。

伊犁城中沒有水井,有因老樹得地泉者,紀曉嵐認為“蓋土厚水深,乃卜地通津以就流水",於是,以詩記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銀床無用處,隨心引取到花畦。

伊犁雪消水漲,城門為之不開。於是,他登上北岡頂關廟樓,俯視全城,遂寫道:山圍草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氈毹上看棋枰。

昌吉築城,掘土五尺餘深時,挖到一隻紅緞麵繡花女弓鞋,製作精細,尚未全朽,埋入土中五尺多深,算來最少亦越數十年。額魯之女子不纏足,何以此鞋卻是弓彎樣,僅三寸許?蕃漢之間交往於茲可見。後傳說此女屍飛到空中成精,昌吉大亂,卒遭兵敗。

紀曉嵐見此,以詩記曰:

築城掘土土深深,

邪許相呼萬杵音;

怪事一聲齊注目,

半鉤新月蘚花侵。

烏魯木齊有很多狹斜的小樓深巷,自譙鼓初鳴至寺鍾欲動,總是燈火熒熒,冶蕩之人在這裏為所欲為,官府不禁,也不能禁。

有寧夏布商,何某,年少美姿,資累千金,亦不太吝嗇,卻不喜歡做狎妓之遊,隻是養了十餘頭母豬,飼養得很肥,洗涮得起毛很幹淨。"日閉門而遝淫之",豬也相摩相倚,如昵其雄,役隸常偷偷地窺視,何某卻沒有發覺。忽然一天,友乘醉酒時與之戲話,何某愧而投井死,要不是迪化廳同知木金泰親自審理了此案,紀曉嵐也是不會相信的,其詩記曰:石破天驚事有無,後來好色勝登徒;何郎甘為風情死,才信劉郎愛媚豬。

有軍人王某,出差往伊犁,其妻獨處。忽有一天,時已過午,不見開門,鄰人叫亦不應,破門而入,則是男女二人,剖腹裸抱而死,男子不知何來,人亦不識。後女複活,言男為故識,自隨夫來西城,男亦隨之而來,乃共約而死。紀曉嵐詩記此事寫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願違;白草蕭蕭埋旅襯,一生腸斷華山畿。

紀曉嵐在西城養了一隻黑犬,名叫"四兒",東歸時揮之不去,戀戀隨行,一路上看守行囊甚嚴,如不是主人到跟前,雖然是童仆也不能動一件物品。紀曉嵐一行十餘人,共有板車四輛,行到七達嶺,日已曛黑,半在嶺南,半在嶺北。黑犬"四兒"就自動地獨臥嶺巔,左右看護兩邊車輛、物品,一夜未曾稍懈。"四兒"一直追隨紀曉嵐進京,後來被人毒死,紀曉嵐念其忠心耿耿,甚為哀悼,鄭重埋葬"四兒"屍體,做了一個墳墓,並在墓前立碑,題為:"義犬四兒之墓"。有詩二首題道:其一歸路無煩汝寄書,風餐露宿且隨餘;夜深奴子酣睡後,為守東行數輛車。

其二

空山明月忍饑行,

冰雪崎嶇百廿程;

我已無官何所戀,

可憐汝也太癡生。

雖然他的詩作多做於東歸途中,但在西域時期,他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隨手作了一些邊疆生活見聞的筆記,較為雜亂,後來有一部分整理在《閱微草堂筆記》一書當中。從這些作品看,紀曉嵐對清朝曾鎮壓少數民族反抗戰爭的事,進行了深入的思考,請看他對"昌吉之亂"的記載:"戊子昌吉之亂,先未有萌也。屯官以八月十五日夜犒諸流人,置酒山坡,男女雜坐。屯官醉後,逼諸流婦使唱歌,遂頃刻激變,戕殺屯官,劫軍裝庫,據其城。....."乾隆一朝,雖然政治上還算較為清明,但文字獄也時有興起,一些文人噤若寒蟬,不敢輕易為文。如此看來,紀曉嵐在這裏直言不諱地記載"昌吉之亂"的起因,倒是頗有膽量的。

且說紀曉嵐離家以後,紀府就像塌下半邊天,雖然有友人和門人接濟,但削去了俸祿,生活日漸拮據,入不敷出,多虧馬夫人十分精明,治家有法,樣樣節儉,尚能維持家用。但丈夫服罪在外,一家大小失去了往日的歡樂。馬夫人憂悉勞累,終於積勞成疾,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後身體更加削瘦了,精神也大不如以前。馬夫人看到自己力不從心,就將家中之事,交給郭姨太料理。

姨太郭彩符,是一個貧寒人家的女兒,其父是山西大同人,流寓在天津,其母生她時,夢見過端午節有賣彩符的,買了一枝,回到家中,於是便以"彩符"為新生的女兒取名,以示吉祥得福。

郭彩符13歲,開始給紀曉嵐當侍妾,勤懇恭儉,十分賢慧,深得紀曉嵐眷愛,馬夫人對她也相當滿意。

郭彩符先後生了幾個兒子,但都夭折了,唯獨女兒紀韻華長大成人,她把女兒視若掌上明珠。

這次老爺獲罪,是因女兒紀韻華的公公爺引起的,所以郭姨太更感到老爺對自己和女兒的感情,絲毫不在結發夫人馬氏之下。正因如此,老爺發配邊疆曆盡人生磨難,全家人也跟著吃苦受罪,郭姨太更感到負疚更深,想竭盡自己的力量幫助馬夫人將家治理好。

馬夫人患病以後,郭姨太像當年侍奉老爺那樣照顧夫人,親自烹食煎藥,一勺一勺地給夫人喂下去,整夜守在馬夫人的床頭,使夫人感激不已,兩個人親如姐妹。同時,郭姨太也表現了治家理財的才幹,馬夫人臥病期間,她把全家的大小事體處理得井井有條。

郭姨太接受為一府主事之後,更加勤懇地操勞,對夫人恭敬有加,對下人恩威並施,極力維持著一家的安寧。

本來紀曉嵐的長子紀汝佶已鄉試中舉,且年已二十三四歲,應該由他代父料理家中的一切,但自父親離家以後,厭惡人世間的一切,更加對科舉失去了原來的興趣。於是在詩社中與一幫詩友才士交遊,迷上了公安、竟陵兩派詩作。朱子穎進京探望時,聽馬夫人介紹了汝佶的情況,便提出帶他去山東。馬夫人知道朱子穎是紀曉嵐的得意門生,又對紀家關懷備至,便同意汝佶跟朱子穎去了他的住所泰安府。

汝佶到了泰安,起初尚讓人滿意。等到後來,他從友人那裏見到了《聊齋誌異》的抄本,一下子就被其深刻的思想內容,高超的藝術手法和動人的故事情節迷住了,《聊齋誌異》重要的主題之一,是暴露封建政治的黑暗,譴責貪官暴吏、土豪劣紳壓迫勞苦百姓的罪行。尤其震撼汝佶心靈的是那些諷刺科舉製度的作品,使他完全喪失了科舉入仕的興趣。

當時,《聊齋誌異》尚未刊行,汝佶看到的也是抄本,愛不釋手,便不分晝夜地抄錄起來,並試著模仿著寫起此類借談狐說鬼、誌人誌怪來表達人生理想的作起來。

汝佶25歲時,就是紀曉嵐離家的第二年,在泰安患病亡故。

噩耗傳至京城,馬夫人和郭姨太都昏厥過去,汝佶雖非郭姨太所生,但他是紀家的長子,郭氏也是十分疼愛。同時,他又是在紀曉嵐離家之後走上黃泉路的,郭氏更加難以推卸自己的責任,心想假如他父親在家,他怎麼會那樣消沉頹唐,以致誤上歧路、亡身異地呢?她認為自己是個罪人,要不是她生的女兒出事,紀家怎麼會有這樣的災難呢?

這樣一來,憂慮過度,加上一天到晚的辛勞,終於積勞成疾,病倒在床榻之上。辛卯年過後,聞訊朝廷已下詔,赦免紀曉嵐的罪過,郭姬的病情才始見好轉,但不久病情又劇,她唯恐等不到丈夫的歸來了,於是就到關帝廟拜佛求簽。

這天求簽回來,正逢紀曉嵐的門生邱二岡來紀家探視,便由他代為解釋所求之簽,隻見簽上寫道:喜鵲簷前報好音,知君千裏有歸心。

繡幃重結鴛鴦帶,

葉落霜彫寒色侵。

邱二岡看後說道:"看簽上之意,先生在秋冬之際就可歸來啦!"郭姨太聽了,立刻由憂轉喜,但聽邱二岡繼續說道:"見則定然能見,但看這最末一句,卻不是吉祥之語啊!"郭氏的臉上已淌下熱淚,說道:"隻要能親眼見到老爺平安地回來,我就是命歸黃泉,也心滿意足了。"辛卯年二月,烏魯木齊傳來了發自京城的八百裏詔書,命紀曉嵐接旨後即刻東歸。紀曉嵐正在渴念親人之際一下子接到這從天而降的喜訊,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全然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在他高興之餘,想起董某的預言。又感到十分驚奇--董某的預言全部應驗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他所說的,尚不足四年啊!他又想起那首《番騎射獵圖》的題詩和那幅《秋林覓句圖》的圖畫,都是事前皆有預兆,事情的發展竟如此巧合!

他覺得人生果真是由於神的主宰,一切早已做了安排,即使本人再有力量,也隻是神的賜予,神的支配,本人是無法改變的,於是他幾乎成為神的忠實信徒了。

在當時,科學的發展尚處在較低的水平,有很多自然現象很難做出正確的解釋,一些似是而非的封建迷信的解釋倒具有權威的力量,禁錮了中國人的思想,紀曉嵐是位融通古今的學者,雖然讀了許多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著述,但由於他的奇遇,有時倒寧願相信有神論了。從他後來的著述來看,說他是一位泛神論者,倒更為合適了。但他由於曆史的局限,沒能跳出迷信的窠臼。

東歸的車馬,晝夜兼程,紀曉嵐思緒萬千,他感念皇恩浩蕩,恩赦還京。他哀歎人生如夢,捉摸不定,他祝願此生已經曆盡磨難,否極泰來。長時間的思索使他樹立了自己的人生信條和處世的原則,成為一生中又一個重要轉折點。

三月初,路上的冰雪開始融化,泥濘難行,紀曉嵐一行,隻好夜行曉宿,星夜兼程。

白天睡醒覺後,閑著無事,就翻軍中所做的生活劄記,回味著這三年的經曆。常常是心潮激蕩,不能自已。於是拾取生活經曆的片斷做為詩的素材,每天寫上幾首,甚至十幾首,一路上共寫成一百六十餘首,結集為《烏魯木齊雜詩》。

《烏魯木齊雜詩》記錄的全是邊塞風情,和他的親身經曆,"追述風土,兼懷舊遊",抒發了他的思想情懷,詩風清麗,意韻悠長。這些詩全是七言絕句,每題一敘,詩後必附說明,詩與說明組成一個有機的結合體。在取材上,凡烏魯木齊的山川河流、花鳥蟲魚、風土人情,以及各族人民屯田墾荒,盡上筆端,從而構成了一幅五彩斑斕的西北邊陲的風物圖畫。全詩體現了詩人現實主義的創作精神,被後人稱為清代邊塞詩的代表作。

尤為可貴的是,紀曉嵐以飽滿的激情,謳歌了西北各族人民開發建設邊疆的壯舉。在他的筆下,記寫了許多勞動場麵,並對許多勞動人民中的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藝,表示由衷的讚賞。例如:"茹家法醋沁牙酸,滴滴清香瀉玉盤。"說的是茹黑虎善釀醋;"攜得江南風味到,夏家新釀洞庭春。"稱讚貴州人夏髯長於造酒;"倘教全向雕欄種,肯減揚州金帶圃",講的是黃寶田善養花,將野生芍藥移到家中栽培;"攜得洋鍾才似栗,也能檢點九層輪",稱道方正精於修表。此外還歌詠了許多能歌善舞、富於說書演戲本領的藝人。這眾多的勞動群眾,將先進的科學技術與文化知識,由內地傳入西域,為繁榮祖國邊疆的經濟與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曆史功績。

紀曉嵐《雜詩》,真實地記述了屯田墾荒的場景。西域屯田,由來久遠。自漢武帝初通西域,即置校尉,"屯田渠屯犁"。屯田是西漢王朝的一大壯舉,為鞏固邊防,開發邊疆,發展農業生產,減輕國家負擔,開辟了一條途徑。乾隆朝絓定準噶爾部落貴族集團分裂祖國的武裝叛亂,當時烏魯木齊一帶人口銳減,農業落後,產糧不多。新疆駐軍的軍糧都從甘肅的肅州(今酒泉、高台二縣)等處千裏運輸,開支甚大,為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矛盾,清政府決定起用曆史上屯田的傳統,廣為屯種"以給軍糧"。不久,一場大規模的屯田迅速展開,很快遍及天山南北。紀曉嵐充軍時,烏魯木齊已成為屯田中心,所轄已有三十四屯,屯卒五千七百多人,千頃良田已開墾,莊稼長勢喜人,一派豐收在望的景象,詩人寫道:秋千春麥隴相連,綠到晶河路幾千。

三十四屯如繡錯,

何勞轉粟上青天!

然而這豐收成果來之不易。西北地廣人稀,多采取輪作方法,以息地力,當地播種比較粗放,與內地迥異。"布種時以手撒之,疏密無定則,南播北耩皆所不知也。"春播的情形是:十裏春疇雪作泥,不須分隴不須畦。

珠璣信手紛紛落,

一樣新秧出水平。

莊稼成熟時,野豬又跑來為害。這種野獸性情凶猛,且"巨豬其大如牛"。為了確保豐收,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還要晚上爬起來,冒著生命危險,去驅逐野豬,在眾多的屯田大軍中,不但有男人,還有為數不少的婦女,詩人唱道:藍帳青裙烏角簪,半操北語半南音。

秋來多少流人婦,

僑住城南小巷深。

正由於西北各族人民用勤勞的雙手開發邊疆、建設邊疆、烏魯木齊才又呈現一派"萬家煙火暖雲蒸,銷盡天山太古冰"的熱氣騰騰的景象。

除描述屯田墾荒,詩人還記寫了烏魯木齊的許多動植物與礦藏。其中動物有狗、黃羊、駱駝、狼、熊、豹、野豬、野驢等;植物有稻、麥、青稞、胡麻、薄荷、阿魏、瑪努香等;礦藏有金、鐵、煤、硝、雲母等。真可謂包羅萬象,無所不有,讓人目不暇接。

乾隆皇帝做為中國封建社會的一位"聖明君主",尤其懂得思想統治的重要。早在繼位之初,就開博學鴻詞科,擴充科舉取錄名額,搜羅天下人才,為他的統治效勞。同時開館修書,先後完成《皇朝文獻考》、《續文獻通考》等一大批史籍的編纂。到了他繼位30年以後,更要宣揚起封建統治的文治武功,進一步籠絡天下的文人學子,他下決心要編纂一部囊括中國古今圖書典籍的大叢書。在規模上,不但要超過康熙、雍正時編輯的類書《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而且要超過明代的《永樂大典》(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凡例、目錄六十卷),創中國亙古未有之偉業。

可是,中國曆史悠久,文化燦爛,曆代書籍浩如煙海,若想成此大業,非有學識淵通、博聞強記而且年富力強的奇才,才有可能擔此重任。乾隆思來想去,將朝野的文人學士,一個個地排隊,確信東閣大學士劉統勳能擔總裁之任,並由其他大學士以及各部尚書協理,頭腦中形成了總裁、副總裁一班人馬的考慮,但總纂一職卻無人能夠勝任。

這天,乾隆皇上又把內閣大學士兼軍機大臣劉統勳召進宮來,廷議由誰擔任總纂一職,皇上歎道:"古來兵家常雲,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編纂四庫全書一事,乃千秋偉業,比疆場征戰更難啊!朕沉思已久,難道以中國之大,竟無一人堪當此任嗎?"劉統勳早就有心,想在皇帝麵前舉薦紀曉嵐,但這位東閣大學士,久在朝中為官,當然是老於世故,思慮極其周密,他想到紀曉嵐是帶罪發配之人,掌握不好時機,反倒事與願違,於事無補。如今見皇上思賢若渴,正是為紀曉嵐奏請開釋的好時機,便慢吞吞地說道:"聖上乃真龍天子,當朝以後,天下太平,四夷臣服,可謂國泰民安,萬民樂業,為曠古未有之盛世,文治武功,皆勝於往昔,今聖上創千秋之偉業,成萬世之宏章,地輔天助,定早已降下堪當此任的輔臣。隻是老臣愚鈍不慧,不敢貿然薦舉。"乾隆從劉統勳的話中,聽出劉統勳已物色了人才,便催促說道:"看來你心中已有人選,何不從快奏來?"劉統勳看皇上急切地催促,便用了欲擒故縱的手段,更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向皇上笑著說道:"哪個朝代都有傑出的人才,但往昔各代,皆不可與國朝相比。依老臣看來,堪當此任者,已侍奉聖上多年,也深得聖上垂愛,隻是這位才子遠離聖上幾年,聖上一時想不起來罷了。"說到這裏,劉統勳又故意十分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乾隆看劉統勳胸有成竹,而又有意繞彎子,便又催促道:"老愛卿,此人是誰?你快快為朕奏來!"“聖上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此人又久居邊塞,所以聖上一時想不起來啊!這人就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當過侍讀學士的紀曉嵐啊!"乾隆聽劉統勳說完,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然後問道:"老愛卿,難道你是有意為他說情來啦?"劉統勳連忙下跪說:"聖上明鑒,臣蒙聖上恩寵,處以高位,自當鞠躬盡瘁,報效萬歲隆恩。幾十年來,臣以國事為重,忠心耿耿,今萬歲爺求賢若渴,臣若知而不言,埋沒了人才,豈非罪在不赦。臣嚐思古人尚能'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今吾皇萬歲乃賢明聖主,廣開言路,故而老臣敢直言以陳。紀昀雖是臣的門生,但他更是聖上的寵臣。丁卯順天鄉試,臣蒙聖恩主其事,為國選優拔萃,不敢稍有懈怠,看到紀昀的才華出眾,列榜首之人,非他莫屬。中進士而後,他恭敬侍上,深得聖上嘉許。戊子年坐'泄鹽'案發戍烏魯木齊,乃聖上英明,愛惜英才,免其死罪,寬大至極。他在西域軍中,也勤奮不已,並深為泄鹽事愧悔,一旦赦免回京,定能不負聖上隆恩!"劉統勳侃侃奏來,入情入理,乾隆聽著不由得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