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觀園續宴待披圖 太虛境賜婚驚抗表(3 / 3)

又問起兼美,警幻道:“他早升入情天,連繼他的秦可卿都升了去了。侍者異日上謁天廷,或許尚可遇見。”一路走著,見朱簾繡幕,畫棟雕楹,其中有許多仙女往來,卻都不認識。

忽聽警幻道:“前麵便是赤霞宮了。”往前看去,果然迎麵一座朱紅宮門,進門是一帶群房。又進了二門,隻見正麵五間正殿,垂著珠簾,左右各有偏殿,院中幾樹石榴,開得似一片火霞。從花陰下角門過去,另有小小院落。警幻指與湘蓮道:“柳道長且在此間下榻。”寶玉送他進去,然後又同警幻走進正院。原來中間一座長廈,通著前後兩座廳房,是工字式的結構。院左遍植海棠,右邊卻遍種芭蕉,恰好紅綠交映。又從後廳穿過,才是後院,周圍抄手遊廊,正中是前後鉤連的九間精室,紋窗雕檻,十分精致。寶玉不及看院中花木,便有侍女打起海紅軟簾,邀入內室。見那九間前後,都是用博古花櫥做成槅斷,或暗或明,或分或合,回環曲折,各各不同。

寶玉、警幻二人就在明間坐定。又有三四個侍女從曲室出來,向寶玉見禮,也是嬌勝春花,媚如秋月。警幻道:“此間是侍者舊居,可還記得?”寶玉此時靈機已澈,便道:“從前不到此間,那得有這番因果,隻是一落塵世,幾失本來。此番幸脫迷津,也還是姐姐指引之力。”警幻道:“那迷津遙深莫測,拿定方向,不致墮落的尚有其人;若既墮其中,又能翻身跳出,侍者外恐不多見。非具過人智慧,焉能如此?”寶玉正在謙遜,侍女送上茶來。喝了兩口,覺得清香馥鬱,比那“千紅一窟”更有餘味。便問:“此茶何名?”警幻道:“此茶名為三清,本是各色芳卉製成,又用竹間雪水和梅花佛手同煎,所以清味獨絕。”寶玉讚歎不置。

一時,又問到黛玉住處。警幻道:“隻在絳珠宮,距此不遠。”寶玉道:“此番賜婚,迥非始望所及。在我本意,也隻想一見絳珠,剖明冤屈。究竟他還恨我不恨?姐姐必有所知,不要瞞我。”警幻道:“恨與不恨,無從深窺。隻見他一首落花詩,一套琴曲,似乎不是忘情的,少遲當為申意。”寶玉道:“那回跟師父來此,分明見著他,我隻喊一聲林妹妹!便被力士攆出。那也是幻化的麼?”警幻道:“鬼物是幻,自然無一非幻。侍者向來聰明,何以尚有疑惑?”寶玉頓悟,又問:“絳珠宮中尚有何人?”警幻道:“常在絳珠那邊的隻有晴墳、金釧兒,新近又來了麝月。”寶玉道:“他們倒都聚在一起。隻是那麝月怎麼也來了呢?”警幻又將他痛哭殉主,略說一遍。寶玉尚欲再問,警幻已站起告辭道:“侍者且住,俟我好音。”便一直出宮去了。

這裏寶玉走進裏間,轉過一架鏡屏,方是臥室。見結構精巧,陳設幽雅,也自心喜。那槅子上也放著道書,隨手取了一冊,倚窗翻閱,心裏似乎七上八下,總看不下去。又懶得去尋湘蓮,正在無聊。忽然想道:我是得過道的,這一向守定此心,似過水不動,怎麼又心猿意馬起來?若把持不定,豈不把已成的功行,都丟掉了!橫豎我是不負他的,他不恨我固好;便是恨我,我也自盡我心,隻當還在大荒山修道,有何不可。又想道:我這番纏綿悱惻之情,那高不可攀的玉帝尚且被我感動,難道林妹妹的心就真是鐵石做的不成?想至此,又覺得天空海闊,丟下書隻是靜坐,直到天快黑了,侍女掌上燈來。

忽聽得門外女子的聲音,說道:“二爺在那兒呢?我真摸不著門啦。”寶玉連忙迎出去一看,原來就是那茹痛殉主的麝月。一見寶玉便跪下,拉著袍襟,哽咽不絕。寶玉拉他起來道:“麝月姐姐,苦了你啦!可是,你也太傻。”麝月道:“不傻怎麼樣?誰都像襲人那浪蹄子沒良心的,你如今還向著他不成。”

寶玉道:“這也是定數,你到了這裏還不明白麼?”麝月瞅了寶玉一眼,說道:“二爺,你怎麼不做和尚了?你隻顧做和尚,可害苦了我們啦。跟了去罷,沒那個道理;守著呢,老爺又都要打發出去,你說為難不為難?剛才聽說要娶林姑娘,我還納悶呢,怎麼和尚有娶親的?想不到你早就改了裝啦。”寶玉道:“做和尚、做道士,那由得我,也是不得已兒!你的苦處我都知道就是了。”

一時,又說起黛玉,寶玉問道:“林姑娘到底見我不見呢?”麝月道:“我就是給你送信來的。警幻仙姑剛才到那裏,提到玉旨主婚,我和晴雯都替你喜歡。那知道林姑娘倒翻了,說了一大套的話。又說是你平常來了,原可以見見;如今為這事來的,他可不能承受玉旨,還有為難的苦衷,要修本上奏呢!”寶玉忙問:“他有什麼為難的?”麝月道:“那仙姑也是這麼問,林姑娘隻是不肯說。一會兒仙姑走了,他就叫金釧兒點上香,自己在屋裏做本呢。我也不知林姑娘是什麼分兒,這些事就要上奏玉帝。”寶玉道:“晴雯、金釧兒他們知道林姑娘的意思不知道呢?”麝月道:“他們也猜不出是什麼意思。晴雯知道你來了,也要來看你,又怕林姑娘著惱。我說:我死去活來的,就為的是二爺,可顧不得那些了。他偷著送我到前院,叫我告訴你別著急。晚上想法子探出林姑娘的真意思,就好辦了。”

寶玉聽了,楞了一會,才說道:“你冷眼瞧,那林姑娘到底恨我不恨呢?”麝月道:“我聽晴雯說,從先他們提起你來,林姑娘總不接碴。後來,二姑娘和鴛鴦、香菱都來了,說起你死死活活的都為他,又做了和尚,他似乎很感動,以後就好得多了。”寶玉道:“即如此,為什麼不見我呢?”麝月道:“那個我可不知道,我也是新來的。”

寶玉道:“你們怎麼都跟著林姑娘呢?”麝月道:“林姑娘是晴雯接了來的,因為伺候的侍女們都不熟識,才又把金釧兒撥來。我來了,晴雯又再三留我住在那裏。林姑娘從來不支使我,隻算吃閑飯的罷了。”寶玉道:“那末你今晚上就住在這裏,給我做伴兒,不要回去了。”麝月道:“本來我是服侍你的,那也沒有什麼。我隻怕晴雯那張嘴,又有金釧兒幫腔,明兒不定拿我怎麼開心呢?”寶玉道:“一個人不要假正經,做那些腔兒。襲人專會假模假樣的,如今怎麼樣了?再說,我已經入了道的人,那裏還是從前的脾氣呢。”

正說著,侍女們擺上飯來。寶玉道:“我是不吃飯的,隻給我留點水果。你們一塊兒吃了罷。”說罷,自到前院去尋湘蓮,見那小院中也略有花石點綴,房內彝鼎圖書,收拾的甚為清雅。和湘蓮閑話了一會,又告訴他麝月之事。湘蓮笑道:“寶兄弟,你倒有個殉節的關盼盼了!人家死死活活的跟了來,我看你怎麼安慰他?”寶玉笑道:“柳二哥,你又外行了,說起情來,那在乎那些事呢?”

少時,回至內室。寶玉見麝月正和侍女們說話,笑道:“你們倒說得熱鬧。”侍女們把水果送上,寶玉吃了,又漱過茶,便各退去。麝月問道:“外麵住的那柳二爺,可是為尤三姐出家的麼?”寶玉將大荒山遇見湘蓮,以及苦修成道都告訴他。

又細問賈政、王夫人的起居和寶釵的近狀,麝月都說了。寶玉打量他一回,笑道:“這時候了,你還不卸妝麼?”麝月笑道:“我還等你給我篦頭呢!”寶玉道:“那回,咱們說晴雯咬牙,他還不答應。今兒他可不在這裏”一語未了,忽聽窗外有人說道:“誰說晴雯不在這裏?”寶玉,麝月都嚇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