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寶釵來了,王夫人道:“前一向我病著,你又在月子裏,難為他們三個人,忙了好些日子,都辦得有條有理的。
如今你三妹妹要家去,你大嫂子太長厚,平兒又麵軟,以後這個擔子,全在你的身上。趁三妹妹還沒走,你們仔細商量,怎麼整頓整頓。別像從前拖一天算一天的才好。”寶釵道:“既要整頓,保不住就要得罪人。就是老爺、太太也許緊著一點,這件事太太得拿點主意,我們才好辦去。”王夫人道:“這是當然的,你們不好說的,隻管回我就是了。”寶釵應了下來,即同探春至議事廳。又打發人請了李紈、平兒,大家商議。從那天起,便分頭調取檔冊,仔細核對。將應興應革的,分條開了出來。
原來賈府向來的習慣,有幾種流弊:一則管事權重,出入侵扣成為慣常。二則行當太多,漫無稽察,冒支複領在所不免。
三則家人豪縱,不服約束。四則莊產收入,私自分肥;佃戶下情,壅於上達。五則一年出入,毫無準備;濫挪濫用,虧空日深。這五件也是那公府侯門曆來的積習。
那一天,在議事廳商議此事,那廳上兩張長案,全堆著各項清冊。探春拿著檔冊,正在核對,說道:“我對起來有應裁的,他們還在那裏開支;也有這邊支了一份,那邊又支了一份的,隻不過名目上大同小異。從前鳳姐姐那麼精明,也沒有看出來麼?”平兒道:“是那幾項呢?”探春指著給他看道:“你看,這哥兒學房裏八兩銀子,我們上回看賬,就吩咐他們裁掉的,如今這賬上還有。隻寶二爺、蘭哥兒兩份沒開上。環三爺如今走得無影無蹤,又從不上學,那賬上還替他領著呢!”
平兒道:“上回三姑娘說了之後,奶奶就吩咐他們裁了。這是後來趙姨奶奶過去,太太說環三爺的零用沒人管,仍舊支給他八兩銀子。每次都是太太房裏彩雲領去,大概還是他領著呢!”
探春道:“眼下就該停了。就是彩雲去領,管事的也該回明請示,怎麼隨他胡亂支去呢?”平兒道:“他們因為環三爺早晚要家來的,所以暫時照支,也是有的。”
探春看下去,又指出一條,說道:“你看,這大賬上,每月開支馬號牲口喂養二百四十兩,那倉庫上又支著草料芻豆雜糧,這不明明是重複的。從前就沒瞧見麼?”平兒道:“這倉庫上支的草料芻糧,不專是喂騾馬的。連園子裏喂的大鹿、錦雞和一切鳥獸,也都在其內。隻沒有把撥給馬號的提出裁掉,是當時的疏忽。也因為各行當的零碎賬,向來都在管事的手裏,我們隻看的是大賬,就被他混過去了。”探春道:“這就不是當家的正理。一家子要節省,總得先從零碎賬上考較,別看著雞零狗碎,十文八文的,積起來就是大數了。所以,大賬不大會錯的,那零碎賬倒不可不看。今天,若不對那零碎賬,還被他們朦著呢!”
李紈道:“還有一件要緊的,各房既都有月錢,為什麼零碎東西都叫買辦去買,在大賬上開支?那不也是重複麼?以後各房買東西,各歸各房去算,大賬上不能管的。”探春道:“大嫂子說的很對。寧可各房月錢不夠,再替他們酌量添點,這界限不可不畫清了。若不然,那月錢豈不是白貼的麼?”平兒道:“這層我們奶奶在的時候,何曾不想到,就是怕奶奶姑娘們受了委屈。若是這們辦,先得從太太上房裏辦起,別人就沒得說的了!”
寶釵道:“凡事要執簡禦繁,以後賬目不要分出這們許多名色,隻分經常、臨時兩項,就清楚了。”平兒道:“若減去名目,先得把各行當酌量裁減,多一個香爐,就多一個鬼。況且,又沒有人稽核,憑他們開銷,那裏真有辦清公事的呢?”
大家都說有理。當下,就把各行當管事名冊,一同看了,那個可裁,那個應留,都拿筆做個暗記。
寶釵道:“我還有一個條陳,你們看可行則行。我想:靠咱們幾個人的耳目精神,那裏都招呼得到,又不便到外頭去,所看的無非是紙片上的事。我們這樣人家,過於苛細,也失了大體。隻有在管事裏頭,挑一兩個老成可靠的,叫他總司稽核。
有什麼錯兒,我們隻問他。”探春道:“這個人可不容易,又要心細,又要操守好,又要大家都服他。若用錯了人,流弊更大。他一個人總攬一切,把這府裏搬空了,咱們還不理會呢!”
寶釵道:“我看吳新登、林之孝這兩個就好,又都是多年陳人,有什麼靠不住的?再說,還有璉二哥在上頭看著呢。”
探春道:“陳人也不一定可靠,那賴大不是幾輩子用的麼?隻有叫他們幫著稽核,萬不可全交給他。這一層再商量罷。
我想根本上還在開源,單靠零碎節省,饒挨盡了罵,也濟不了什麼事。咱們先把出進的賬,大概齊的估一估,到底還有多少進項?對抵下來,還短多少?那裏頭都是照著老規矩,當然有許多用不著的,趁今天就裁了。各房下用項,從老爺太太起,少不得都要受點委屈。省下來自然還是不夠,可就差不多了!
咱們再把東邊莊產整理起來,把那些荒地都開了,慢慢的出的少,進的多,將來還許有敷餘的日子呢?”
寶釵正捧著一本檔冊,在那裏看著。聽到此,笑道:“食之者寡,生之者眾,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就是這個道理。這才是治本之策呢!”李紈道:“開源是正辦,隻是要開那荒地,也得先墊下本錢去,不是眼前能救急的。”寶釵道:“隻要是有指望的用項,就挪借也還容易。眼前已經是臨渴掘井,可不要再因循下去,那就晚了!”
說著,柳五兒同著婆子們將他們四個人的飯送來。碧月、侍書、鶯兒、豐兒等七手八腳,連忙擺上。李紈等便就板床上吃飯。探春李紈麵南,寶釵麵西,平兒麵東,碗箸無聲,廳宇肅靜。一時吃罷,又散坐說些閑話。
李紈瞧見一個大棉紙包,上有簽條,寫的是契紙文書。忙說道:“咱們隻顧對賬,那包文契還沒點呢!”寶釵打開紙包,一張一張的細點。府第花園及近畿房產,文契俱在。也有由賈璉典押出去的,都有字據可查。隻是東邊莊產荒地各項文書,一件也沒有了。忙傳管文契的家人陳瑞進來盤問,陳瑞回道:“所有的都呈上來了。”探春又親自查點一回,仍沒有東邊地契在內,大家無不驚訝!
探春歎道:“我還指著他有多少的生發,怎麼憑空的會丟了呢?”寶釵道:“若丟了一兩件,或許是拿出去過稅,忘記歸進。這大批的文書,那裏有全丟的道理?趁早趕緊根究,還來得及。”當下,探春立時震怒,嚴諭那陳瑞:“勒令即日尋出,若尋不著,那可別怪我們。不管你是有臉的沒臉的,定要送官究辦!”陳瑞聞言也十分惶恐,隻得跪下磕頭道:“這包裹委實是二爺看著加封的。既在奴才手裏管著,奴才也說不得。
隻求奶奶姑奶奶格外寬限,容奴才上緊查訪。”
看官:你道那文契如何能整套失掉呢?說起來又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欲知此中詳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