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盜田契環兒通賊 饋野產巧姐寧親
話說探春、李紈、寶釵等因失了莊田文契,責成管事的認真尋訪,這原是當然的辦法。可是,管事們如何尋得著呢?忙亂了好多日,總沒有著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原來這一批莊田文契,乃是賈環偷了出去的。那回,賈環擄去賈沅的女兒,被賈政知曉,一時盛怒,聲言“要把這孽畜活活打死”。彩雲聽了這話,心中慌急,背地打發人通知賈環,叫他趕緊逃命。賈環也知京城裏萬躲不住,急欲逃出京去,隻是缺乏資斧,彷徨無計。那天夜裏,偷著溜回榮府,初意想到收管金銀器皿處,偷些金器出去,變價充用。及至走到那裏,看守嚴密,無從下手。剛好走過文契房,那管文契的陳瑞不在房裏。
此人本是管緞疋庫的,因善於鑽營,得賈璉提拔重用。向來膽小怕鬼,聽人說從前大觀園裏許多花神木怪,又說是晴雯的姑表嫂子,被妖怪爬過牆去吸了精,當時致死,嚇得不敢在府裏住著。一到夜晚,聽得風吹草動,就連忙溜了,隻交給手下小廝們看守。那些小廝年紀尚輕,豈有不貪玩的,見頭兒走了,也趁空各去閑逛。
賈環走過,見無人看守,正好下手,忙將櫥鎖扭開,取出各項文契。心想本京房產一經典押,必要到府裏來對證,倒惹出麻煩。所以,單取那東邊的幾套文書,餘者仍置櫥內,躡手躡腳的溜出去。剛至儀門,遠遠的見一個人對麵走來,似是焙茗。想道這真是冤家路窄,連忙趴在樹下裝狗臥著。幸虧他穿的是黑色衣服,焙茗走過,並未看出,心中暗自僥幸。一路溜出府門,尋到一處小煙館裏,賈芹、賈芸和一幫結交的泥腿,都在那裏等候。大家相見,賈環躺下抽了兩筒阿芙蓉,然後拿出文契,和他們商量辦法。賈芸曾在西府裏辦事,知道莊產的來曆,便說道:“三叔你拿這個出來有什麼用處?這莊產都是上賞的,隻許收回,不許典賣,那不是白費麼?”賈環一聽登時愣了!
這一幫中有個泥腿,叫做姚小乙,人家因他口頭甜蜜,又送他一個“小糖人”的混號,也頗認得幾個字。當下,把那文書看了一遍,又仔細捉摸了一回,說道:“三爺這事隻要交給我辦,包管文書交出,白花花的銀子到手。隻是我得到了東邊,見機行事。這文書也得帶了去,三爺您放心麼?”賈環道:“咱們哥兒們,有什麼不放心的。可是,我正要出京走走,你我一塊兒去罷。”姚小乙道:“有您三爺照個麵,那更好辦啦。
咱們多咱走呢?”賈環道:“要走就是明天。可有一件,我現錢沒帶多少,路上若不夠了,隻可先擾你的。咱們到那兒再算。
“姚小乙道:“那還有什麼說的。”二人說定了。賈環又約賈芸同去,賈芸道:“我家裏還得安頓安頓。三叔先走兩天,我暫且聽您的信罷。”賈環將私賃花枝巷小房托芹芸二人照管,第二天便同姚小乙長行去了!
卻說榮府的莊戶烏進忠,那人貌似老實,心懷奸詐。自從他兒子由京裏回來,傳述了賈璉許多狠話,又說要跟他算個總賬,心中又恨又怕,正要打賈府的主意。那一天,他的街坊陳二突然走來,道:“賈府的環三爺來了,找你說話呢。”不免嚇了一跳。本要叫兒子去抵擋,又怕他年輕不會說話,隻可硬著頭皮,隨同街坊尋至賈環的下處。
先由姚小乙假充總管,出來見他,把大話胡混了一陣,然後說到要出脫莊地。烏進忠道:“這莊地人人都知道是上賞的,誰敢買呀?”姚小乙道:“誰說賣地呢?咱們府裏是那賣地的主兒麼?不過是每年零碎收租子,又說是雨多啦,又說是旱啦,又說是下雹子啦,沒工夫跟你們嘔那個閑氣。隻要誰總拿一筆現款出來,連地帶文書就都交給他,咱們府裏也省事,那邊也得實惠。這個意思,你也不懂麼?”烏進忠道:“這裏一時要找那個主兒,可不容易。就有那有錢的主兒,他知道是府裏的地,也都怕麻煩,這事我應不下來。”姚小乙道:“依我說,不用另找主兒啦,就由你總拿一筆出來,把地領了去。以後地上收的全歸你,一個錢也不用再拿啦。天下那裏有這種便宜事,肥豬拱進門來,還要轟出去麼?”烏進忠道:“姚大爺,你說的容易,我們莊稼人,兩隻肩膀扛著一張嘴,全靠著賣力氣吃飯。那裏抓得出這一筆現錢呢?”姚小乙冷笑道:“烏老二,我這話是為你,你別不知情。你若不領了去,我自己去找人辦,不出一個月,若找不出來一個主兒把地領去,我就不姓姚啦!到那個時候,你眼看著自己種的地叫別人去種,再後悔可就遲了!你再細想想去,我姓姚的夠不夠朋友?”
這一番話連嚇帶騙,烏進忠被他說動,悄問是怎麼個辦法?姚小乙道:“這個辦法,你的便宜多著呢。等我都告訴你:第一件,這地仍舊是賈府裏的,可是,把地交給你烏家,聽憑你如何經營,賈府一概不問。第二件,以後每年應交的各項租糧出產,一概全免,隻要你一次交出兩萬銀子。第三件,銀子交清之後,就把一切地契文書,都交給你完全管業。以後賈府爺們來到,隻當客禮看待。”烏進忠聽了,自是願意。隻那銀數未免嫌多,從兩萬銀子說起,逐漸又減了幾次,烏進忠總說沒有那個力量。姚小乙裝作要翻臉的樣子,由那街坊陳二說好說歹,兩麵遷就,方才議妥。一次先交四千兩,每年再交四百兩,立了字據,彼此交割。隻莊地裏一所小房,留著做賈環的住所。
那些半荒半熟的地,各段俱有佃戶。姚小乙把他們都傳了來,也是仿照這個辦法,連地主的戶名都過給他們了。賈環白得了許多銀子,從此,便同姚小乙住在那裏嫖賭逍遙,濫吃濫用。姚小乙又替他拉攏了一般馬賊胡匪,幹出許多無法無天的事。
暗中卻坑了那管文契的陳瑞,次日進府,看見櫥鎖扭壞,猛吃一驚!幸喜那包文契尚在,連忙取出仔細檢點,卻少了幾套,心知被竊。當下,暗囑小廝們不要聲張,一麵私自設法偵尋,已非一日。還以為賈璉回南去了,此時斷沒有人查點;不料,探春、寶釵內眷們忽然有這番整理。那天,雖然用話搪塞過去,無奈家賊變為外賊,卻從何處去尋根究底?賈環在那裏刀頭舐蜜,陳瑞倒在這裏海底撈針,也是一種不平之事。虧得他也有一條內線,他的媳婦便是邢夫人的賠房丫頭,死活求了邢夫人。那邢夫人本來不知大體,再三向賈政、王夫人說情,還說道:“他那天因為怕鬼,出去躲躲,就出了這個岔子!咱們娘們聽說有鬼,也要躲閃躲閃,能怪他麼?”賈政王夫人聽了雖覺可笑,也不便當麵駁回。到底因此從輕發落,攆了出去不再根究,總算便宜他了。
寶釵卻和李紈、平兒商量:一麵回了賈政,趕著寫信給東邊地方官,報知文契遺失;一麵斟酌打發人去接洽補契,並告誡烏進忠等各莊戶,勿受蒙騙。隻是管事中像吳新登、林之孝老成可靠的,都走不開,次一等的又怕靠不住,正在為難。可巧賈璉修墓事竣,從南邊回來,聽平兒說知此事,也甚為著急。
見了王夫人,提起派人赴東的事,細想也實無妥人可派。便回王夫人道:“這件事又要跟地麵接頭,又要壓得住那些莊頭,他們恐怕辦不了,還是侄兒親自去一趟罷。”王夫人道:“你剛回來,一路上也很累了。就是要去,且歇息幾天再說。”賈璉道:“這文契丟了好多天啦,再耽擱下去,萬一被人蒙了去,就更麻煩了。侄兒一半天料理好了,就走罷!”王夫人自有一番吩咐。所以,賈璉在家隻住了兩天,便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