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道:“從前看那麝月,隻跟著襲人腳跟兒走,說話也沒有痛快氣,想不到他倒有這樣的誌氣!二爺這些年隻在我們身上爭氣要強,也應該有一兩個替他掙個麵子。都像襲人似的,那可栽到底了。”
鴛鴦道:“太太那們疼寶玉,這一來可不坑壞了?”香菱道:“可不是,哭得死去活來的!虧得蘭哥兒中了,三姑娘也回來住下,大家勸著,這才好點。”迎春道:“三姑娘嫁到周家,那邊處得可好?”香菱道:“聽說公婆都很疼他,姑爺人品不錯,又有才幹。嫁得這們遠,大家替他擔心,可倒好了。”
迎春道:“這也是各人的命。”鴛鴦道:“璉二奶奶什麼病死的?有人說冤鬼鬧的,真有這種事麼?”香菱道:“那時候我月分大了,總沒到那邊去。隻聽說病重的時候,見神見鬼的嚇唬人,隻怕總有點冤孽罷。”
大家隻顧說話,不曾理會黛玉。還是金釧兒回身拿茶碗,瞧見他伏在幾上,拿袖子遮著臉,似乎掩淚,卻又無聲。連喚了幾聲林姑娘,都沒有答應。晴雯又喚道:“林姑娘睡著了麼?不要著了涼。”黛玉也隻佯睡不理。
原來黛玉聽說寶玉出家,一時萬感交集,眼淚再也製不住,哭得眼睛都腫了!怕他們瞧見笑話,沒法子借此遮蓋。眾人也揣知一二,不便招呼他,便悄悄的散了。晴雯、金釧兒替送至宮門外方回。見黛玉已挪在炕上,側身向壁而臥。金釧兒拿了一條金絨毯,替他蓋上,自與晴雯談話。
金釧兒道:“剛才香菱說璉二奶奶也不在世上了。他是冊子上的人,怎麼沒到這裏來呢?”晴雯道:“他早被地府提去了,剛才我們在二姑娘那裏說了半天,還對了冊子,你沒有知道罷了。”金釧兒道:“璉二奶奶那人,吃虧的就是私心太重。他幹的那些壞事,也無非損人利己。弄了許多梯己錢,也帶不了去,還得受罪,多不值得!若說那借刀殺人的手段,真是又狠又辣,尤家二姨兒倒自己認命,三姨兒至今提起他來,還是咬牙切齒的呢!”晴雯道:“這一向二姨兒、三姨兒好久沒來了,他們若常來,替姑娘解解悶兒也好。”金釧兒道:“二姨兒那人倒很隨和,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他。三姨兒又不是那樣,他受了柳老道的委屈,至今還是想著他,什麼事都不在心上,那裏肯常出來呢?”晴雯道:“你怎麼知道的這們清楚?”金釧兒道:“也是在司裏聽他們閑說話說出來的。還聽說這姓柳的跟香菱的老子甄老道,都拜的是一個師父,如今連寶二爺也在那裏。那山名叫大荒山,又說是青埂峰留青洞,隻不知那山是在什麼地方。”晴雯道:“那地方橫豎咱們去不了,考究他做什麼?你任什麼事,都知道得比我多,怎麼二爺為什麼出家你倒不知道?巴巴的去問香菱,可叫他怎麼說呢?”金釧兒道:“這們說你是知道的了!說給我也好明白。”晴雯故意為難不語。
金釧兒撅著小嘴道:“人家怎麼告訴你的呢!”晴雯道:“我是聽寶珠說的,不知對不對。他說寶二爺到地府去尋這一位,沒有尋著,又獨睡了好幾天,等他去托夢,也沒夢見;這才動了出家的念頭。剛好遇見送玉的和尚,還變出一個瀟湘妃子,給寶二爺看看。從此,便拿定主意要跟和尚去。寶姑娘和襲人勸了多少回,也勸不下來。你說他出家為的是什麼呢?”
正說著,侍女將晚飯擺上。晴釧二人又來請黛玉,黛玉道:“我不餓,你們吃罷。”二人去了。
黛玉已將他們的話都聽在心裏,方信寶玉確是為自己去出家。往複思量,柔腸寸斷。一個在青埂峰月夜牽情,一個在絳珠宮春宵掩淚,這不是精誠相照,生死不渝麼?
如今又要說榮國府的事了。那回,李紈許了探春、湘雲,到荷花開時重舉詩社。一轉眼間,過了荷花生日,李紈不曾提起社事,探春諸人也不曾催他。原來忠靖侯史鼎差竣回京,將湘雲接回史府住了多日,便少個提倡之人。又因榮府重重喜事,正值忙碌之際,一時顧不到此。
先是賈政在工部升了郎中,又因承辦萬年吉地工程,賞給三四品京堂,不久便補了太常卿。他並不以升遷為喜,卻喜從此可免外放,安心在京供職。那些世族舊交,自有一番慶賀。
王夫人又病著,堂客來了,隻有李紈、探春忙著接待,又約了尤氏婆媳同來照料,忙了好幾天才罷。
接著,又值蕙哥兒滿月,各家送禮的更多。收禮、發賞以及接待來客,都要親自料理。那天,連南安王太妃、東平王妃、北靜王妃俱來道賀,王夫人扶病出來款待,直到擺了喜筵,坐到半席才走。那些世爵誥命來道喜的,隻可由尤氏、李紈、探春等迎送安席。送了一起,又來一起,走進走出,忙得不了。
當天,提著精神不覺辛苦,歇了一兩天,才顯出乏來。
到了六月中旬,又是賈蘭文定之期,那訂婚的便是梅翰林的幼女。此時,賈蘭玉堂新貴,王相國、虞尚書兩家之外,也還有些世家貴閥托媒來說,大家都看著是乘龍快婿,如何倒定了一個窮翰林人家呢?要知道賈政雖出身門蔭,向來看重書香,並無門第俗見。此次賈蘭姻事,他和王夫人都不做主意,隻問李紈。李紈本怕那貴族閨媛不免驕奢習氣;又依王夫人的意思,問過賈蘭。賈蘭心中也隻想挑一個詩禮舊家、德容兼備的閨秀。
可巧薛寶琴夫婦隨侍梅翰林起複來京。寶琴回到薛家,聞薛蝌說知薛姨媽尚住在賈府,便來此相見。在王夫人處坐了一會,即至寶釵房中,寶釵抱著蕙哥兒見禮。寶琴見他非常可愛,笑道:“我要早晚生個姑娘,一定給姐姐做小媳婦。”又和薛姨媽、寶釵閑話。無意中說起梅翰林尚有一幼女待字,相貌如何端麗,性情如何柔婉,詩詞做得都好,兼通琴棋書畫,在南邊有才女之目。算起年紀,比賈蘭隻小兩歲。寶釵便要替蘭哥兒做媒,寶琴道:“我們那邊門第家道都比不上這裏,老爺、太太和大嫂子未必肯要罷?”寶釵道:“老爺太太決不計較這些的。你隻看那巧姐兒,還嫁到鄉下去呢。隻輩分上似乎差點。”
寶琴道:“這礙什麼,橫豎是繞彎子的親戚,各認各的就是了。隻是一件,這親事要成了,我和姐姐的親家可結不上啦!
大家笑了一回。
寶琴去後,寶釵先和李紈商量,李紈自是合意。然後回了賈政王夫人,賈政也知道那梅翰林的祖上梅學士,是著名經學的老儒,更為歡喜。便說定六月間過喜帖,明年二月成婚。到下定那天,庚帖之外,鵝酒衣飾,一切從俗。因屢次驚動外客,此次隻請至親近族,熱鬧了一天。那些禮節,無庸細敘。
此時,周姑爺已來京考試蔭生,奉旨內用侍衛。因圖入直近便,在城內看定住宅,不日移居,屢次催探春家去料理。探春見賈府忙事已過,過兩天便回明王夫人,要搬回周家去祝王夫人自不便強留,卻要留他暫住三兩天,和李紈、寶釵、平兒將家事計議一番,想個整頓持久之策。即時又打發玉釧兒請寶二奶奶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