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呆香菱密語感孤鸞 賢探春協力除群蠹
話說金釧兒那日從“秋悲司”回來,遇見道士送一女子,至“薄命司”歸冊。你道那道士是誰?原來便是《石頭記》發端的甄士隱。他在覺迷渡口草庵內別了賈雨村,一路向薛府而來。
此時,他的女兒香菱正在難產,胎兒三日不下,十分危急。
賈府薦了一個王姥姥,是收生老手,費盡方法,將胎兒接了下來,居然是一個哥兒,還好好的。那香菱陽數已盡,一陣昏迷,靈魂便已出竅,見一星冠霞帔的道士,立在麵道,喚道:“英蓮兒隨我去罷!”香菱抬頭一看,並不認識,又喚的什麼英蓮,從來沒有聽過,便道:“我非英蓮,仙師錯認了。”士隱道:“吾兒有所不知,吾乃你生身之父甄士隱。自從你元宵看燈閃失,又連遭拂意之事,所以勘破塵緣,修成大道。今因你大限已滿,特來接你前赴太虛,當去便去,不必留戀。”香菱才知是他親父,連忙整衣下拜。士隱將拂子一舉,便引他向太虛幻境而來。
一時,到了“薄命司”,將香菱交與迎春,便要別去。香菱牽著袖子不放,說道:“父女乖離,好容易才得見著,正要隨侍,怎麼便自舍去?”士隱道:“俗緣已了,不得強留。”
摔袖徑行,倏已去遠。
香菱不禁大慟!迎春和司棋連忙勸住,又邀他到屋裏坐。
鴛鴦尚在那裏等著,見了香菱,說道:“菱姑娘,我前兒聽警幻仙姑說你就要來,正盼望著呢!”香菱道:“這裏還有熟人麼?”鴛鴦道:“林姑娘就住在這裏絳珠宮。此外,還有尤家二姨兒、三姨兒,你們許不大熟罷?”迎春道:“這裏一切事都是警幻仙姑管的,等一會子,我同你先去見見仙姑,再到各處去走走。你乍來,還許有點想家,若住長了,比家裏還好呢!”香菱道:“我到這裏,什麼都不想了。隻寶姑娘待我的情分,始終忘不了,不知還有見著他的時候沒有?”
正說著,金釧兒進來,大家相見。香菱問知他在黛玉處,便托他先帶信給黛玉請安。又道:“我從前在園子裏,總是跟林姑娘、史姑娘在一塊兒。那年,我聽見林姑娘的凶信,背地裏哭了好幾回,想不到在這裏又碰著了!”金釧兒又問起他的妹子,香菱道:“我臨產的時候,姨太太來看我,還是你妹子跟了來的。我瞧他近來也胖了,姨太太一刻也離不了他,就如同老太太和鴛鴦姐姐似的。”又坐了一會子,香菱要同迎春、鴛鴦去見警幻,金釧兒便回來了。
當下向黛玉說起此事,又道:“姑娘不認識的,我能叫您猜麼?這人便是有名的詩呆子,姑娘叫做詩魔的。他還叫我帶信請安呢!那道士就是他的父親。”黛玉道:“他父親是誰呢?我隻聽說他是好人家的姑娘,被拐子拐了來的。幾時又找著他的父親?可又變了道士呢?”金釧兒道:“他們說這道士姓甄,知道他女兒大限已滿,特地去接來的。到底是父親愛惜女兒,就是自己出了家,也丟不下!”黛玉聽到此言,想起香菱那般伶仃孤苦,還遇著他的父親。我不幸雙親早亡,直到此間,尚不得與父母相見。眼下我的父母又在何處?難道就不想著我麼?頓覺萬種淒惶,凝淚無語!
晴雯、金釧兒猜不出他因何感觸,正在多方慰解,隻聽侍女們回答:“有客來了。”便猜定是香菱諸人。等了一會,未見進來。晴雯是性急的,趕忙跑至前院去看。原來迎春、鴛鴦領著香菱,見過警幻,便來尋黛玉。因迎春說這仙草是黛玉的前身,香菱從未見過,因此,就在白玉欄前站住,流連玩賞,耽擱了許久。見晴雯出迎,方同進內室。
香菱見著黛玉,拉著手就掉下兩行眼淚!說道:“林姑娘!我真想不到在這裏還見得著你!”黛玉見他比先憔悴,知道他近來苦處,也深覺可憐。隻因人前,不便深談,說道:“這一向真難為你了!”香菱道:“這也是命中該著的,還說什麼呢?死鬼奶奶沒來的時候,我還盼望著他。那知道娶了一個天魔星,他看我就跟仇人似的。白天夜裏磨折我還不算,差點沒被他害死。眼前剛過幾天安靜日子,偏又到這兒來了!”黛玉道:“你既到了這裏,那些事就算翻過篇了,不必再去想他。咱們還是談詩罷。”香菱道:“在園子裏做詩的時候,算是我最舒服的日子。一般回去,一個字也沒有做過,連我的名字,因為是寶姑娘起的,還立逼著要改了呢!再要做詩,更不知是什麼罪過了。”黛玉道:“那回寶姐姐寄我的琴曲,我疑惑他悲傷太過,聽你這們一說,這就無怪其然。像這種女人,也是少有的,偏叫你們碰著了。”
迎春道:“我是篤信因果的,這裏頭也許別有因果?”香菱道:“我到萬分難堪的時候,也是這們想。自己認為前世造的惡因,今生才有這個惡果,心裏倒寬解了許多。到底前世怎麼會造這惡因,連我也不明白。”鴛鴦道:“因果是有的。我往常替老太太念佛,也帶著看看善書,那些事都是活龍活現的,怎麼能不信呢?”晴雯道:“什麼叫因果,那因果怎麼算了結呢?”鴛鴦道:“善的有善報,惡的有惡報,這便是因果。可是,因果又是循環的,譬如:有恩的應該報恩,報答完了,這一層因果已經勾掉;若是報答的過了分,就又生了一種因,將來還有一種果。所以,佛家戒人不要造因,就是為此。”黛玉笑道:“你們又大談起《感應篇》,這都是二姐姐一句話引出來的。我不信二姐姐來到這裏,那《感應篇》還沒有看完麼?”
眾人聽得都笑了。
香菱瞧見黛玉幾上的詩箋,問道:“林姑娘,這是新做的麼?”黛玉道:“我也久不做了,那天二姐姐來了,我心有所感,隨便寫寫的。”香菱拿起詩箋吟了一遍,說道:“這是古風,我隻學過律詩,這古詩怎麼做法?簡直不懂。林姑娘,你明兒空的時候,都教教我。”黛玉道:“如今,名為詩人,隻會做律詩的多的很,何必學那個呢?”香菱道:“既然學詩,各體就都得研究。明兒人家拿出詩本子來,一念到古詩,就封了嘴,不是個笑話麼?”黛玉道:“古詩比律詩不同的,平仄有時不拘,長短句也可以隨便,好像容易成篇。其實也有他的聲調,弄不好便啞了,最忌的是用律詩的句法。我明兒選幾首好的給你,先念熟了,再學著去做,自然就有了聲調了。”
晴雯道:“咱們說了半天,也沒說到正經事,到底你來的時候,那府裏都好麼?寶二爺的病好了沒有?”原來黛玉也紀掛著寶玉,隻是不便問得,所以總說些閑話。晴雯向來直性的,就忍不住了。香菱聽他這話,咳了一聲道:“寶二爺病是好了,還中了舉人,可是出家去了。”黛玉聽了,暗自驚愕!心裏有許多話要問,卻說不出。晴雯忙又問道:“這話真的麼?老爺太太就容他出家去麼?”金釧兒道:“到底為什麼出了家呢?”
香菱便將寶玉那回病危,如何遇和尚送玉,重又活轉;如何進場走失,又如何在毗陵驛遇見賈政,詳細說了一遍。
鴛鴦道:“那寶姑娘怎麼樣呢?”香菱道:“寶姑娘那人,難道還有別的說的?哭是哭了幾場,還不曾改了樣兒。倒是襲人嫁出去了。”晴雯道:“林姑娘看那冊子,就說襲人要配給唱戲的,可見也是定數。隻是二爺如何待他,太太又那麼看重他,二爺剛一走,一天都守不了麼?他要嫁了人,那麝月、秋紋更該走了!”香菱道:“那倒不然。那回寶二爺背過去,麝月當時就要自盡跟了去的。後來又回轉來,他沒有殉成,才對人說的。據我看他決不會走襲人那條路的。別人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