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完丹訣飛舉跨神龍 披畫冊沉淪憫雌鳳(3 / 3)

黛玉想起冊子來,又說道:“二姐姐,你不是管著冊子麼!我想看看那上頭說鳳姐姐的事,怎麼說的?”迎春道:“咱們到正殿上去瞧罷,那裏冊子多著呢!”便叫司棋去吩咐侍女,將正殿的門開了,自己引著黛玉同去,鴛鴦、晴雯也跟著過去。

隻見殿上擺著許多櫥,櫥上各有封條,迎春撿出金陵十二釵正冊,翻給黛玉看。頭一頁畫的是兩棵枯樹,掛著一圍玉帶,樹下是一堆雪,雪中露出一股金釵。幅旁題著四句詩,黛玉念來是“可歎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

“仔細推詳了一會,心想:這上頭分明隱著我和寶姐姐的名字,怎麼我們倆倒在一幅上呢?直翻到末頁,細玩其意,都是各指一人,心中更覺狐疑。想道:他分明嫁了寶玉,我和寶玉塵緣已斷,豈有同歸一人之理。難道後來尚有因果?因又想起警幻所贈風月真鏡,從正麵照去,我們三個人分明同在一起,跟這冊子正合得上。可是那題句為什麼又有可歎,誰憐的話?仿佛是替我們惋惜,更不可解!正在展轉凝思。

迎春見他發楞,笑道:“這些冊子若仔細捉摸,一天也看不完。先瞧個大概罷!”黛玉要想放下,又舍不得。把正冊重翻了一遍:見那第二幅畫的香櫞,似指元妃;第六幅畫惡狼撲一美女,似指迎春。這都是已驗的了。第四幅畫的雲水,題的末句是“湘江水逝楚雲飛”,仿佛指湘雲說的。第五幅畫著泥中美玉,題句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自然是指妙玉。

其餘都猜不出。

後麵還有一幅,畫著冰山上一隻雌鳳,心想必是鳳姐,看那題句“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似說他結果不好。卻不知“二令三人木”是如何解法,便指給鴛鴦看道:“你看這不是說的鳳丫頭麼?那末句說得那們可慘,大概就指他眼前受的罪過,什麼事不是前定的!”鴛鴦道:“他若不做損德的事,那裏就會受罪!那也是鬼使神差迫著他做的麼?我就不信前定的話,若什麼事都是印板的,人也不用做好人了!”

黛玉道:“定數呢,原是有的。可是,天能勝人,人也能勝天,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咱們且看冊子罷。”

鴛鴦道:“林姑娘,這冊子裏不知那一幅是說我的?姑娘檢出來,說給我聽聽。”迎春道:“隻怕在副冊上呢。”當下將正冊收起,另翻副冊。黛玉見內中有一幅,畫的是一灣止水,水中一隻孤鴛。又看那題句是“戀主自孤飛,無心傍繡幃;瑤池追侍日,誰信是青衣。”就遞給鴛鴦看,又把那題句細細講解。又道:“照這上頭看來,你還要尋著老太太呢!鴛鴦聽了,暗自歡喜。底下一幅畫著桂花下一個池沼,中有枯蓮敗藕,看那題句的意思似指香菱,也猜不甚透。

晴雯再三央及黛玉,要看說他的那一幅,翻遍副冊,都不是的。迎春道:“還有又副冊呢,許在那上頭!”翻開又副冊一看,首幅畫著水墨烏雲,就像是晴雯。再看那題句,果然不錯,便逐句講給他聽。晴雯聽到“風流靈巧招人怨”,又是什麼“多情公子長牽念”,眼圈兒早已紅了。又問道:“後來怎麼樣呢?”黛玉道:“咱們到了這兒也算小小的結果,還有什麼後來呢?你這不是傻心眼麼!”說得迎春、鴛鴦都笑了。

黛玉又翻下去,有一幅畫著鮮花破席,分明是花襲人。那題字卻是“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心中陡添無限驚疑,想道:這不是明說著襲人改配了戲子麼!若是寶玉好好的活著,舅母那麼看重襲人,斷不會攆出去改配人的,必是寶玉有了變故了!又想起寶玉從前說的我死了,他去做和尚,或許他真應了這句話。可是,他對襲人也這們說的,那裏做得準呢?就是他要出家,舅舅、舅母也斷乎不容他去的。仗著賈府的勢力,不管京裏京外,什麼名藍古刹,都能夠把他捉回去還俗,那和尚也是做不成的。再說,寶玉就做了和尚,那人還活著,襲人就有臉改嫁去麼?一定是寶玉死了!越想越像,頓覺滿懷淒楚!又想迎春、鴛鴦都說寶玉近來死死活活,翻翻覆覆的好多次,他死了也是意中的事。他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何至於英年夭折,不是為我死的麼?想到此,粉淚盈盈,強忍也忍不住!

迎春不知他又因何事傷心,忙說道:“林妹妹也看了半天,別累著。咱們到那邊歇息去罷。”鴛鴦也幫著勸慰。此時,晴雯也在那裏偷看冊子,隻因素不識字,一大半都不懂得,不免納悶。聽見迎春的話,猛一回頭,才看見黛玉淚痕滿麵。就接著說道:“這裏太敞,怪涼的。姑娘別盡著看那個了。要不,咱們回去罷!”黛玉自覺人前垂淚未免無謂,便辭了迎春,扶著晴雯,一路回去。

走過一帶朱戶瓊樓,遇著好幾個仙女,都是霞袂蹁躚,花容窈窕。一個個拉著黛玉問寒道暖,叨絮不休。還有一個鵝蛋臉、穿荷帔蓉裳的,和黛玉分外親熱,一口一聲妹子,說了大半天的話,還要邀黛玉到他那裏坐坐。黛玉心緒紛亂,隻得勉強周旋。每人都敷衍了幾句話,然後分手。好容易到了絳珠宮內室,黛玉道:“這可回來了!”晴雯道:“姑娘今兒可累著了。”黛玉道:“去的時候還好,回來可走不動了!這兩隻腿就有千斤重,一腳挪不了半步。路上還遇著那們一起,說了許多廢話。他們那知道我的苦處呢?”說著,便歪在湘妃榻上。

晴雯問道:“姑娘看那些冊子,都懂得麼?”黛玉道:“反正是猜謎兒似的,那裏能都懂得呢?”晴雯笑道:“我看那一枝鮮花,一領破席,一定是襲人那個破貨。那上頭寫些什麼?”黛玉道:“我不大懂得,猜那個意思,好像襲人要配給唱戲的。那會有這種事呢?”晴雯道:“那也說不定。太太那脾氣:高興了,多給他二兩銀子;不高興了,罵一頓攆了出去,什麼人不好配呢?”黛玉聽了,半晌無言。

晴雯又道:“姑娘為什麼看了冊子,引起傷心來?我倒替姑娘喜歡呢!”黛玉冷冷的說道:“有什麼可喜歡的?”晴雯道:“那正冊上頭一頁畫的玉帶金釵,不是隱著姑娘和寶姑娘的名字麼?別人都是一人一幅,單是姑娘和他分不開,必有一種道理在裏頭。我是個嘴直的,姑娘不要怪我,也許將來還要大團圓呢!”黛玉道:“不管你說的對不對,你不認識字,就能隨意瞎猜,這點小聰明也真虧你!若認得那上頭的字,比我還許懂得多呢!”

晴雯道:“據我看,姑娘的分兒比寶姑娘還要高呢!那玉帶掛在樹上,金釵丟在地下,不明擺著在那裏麼!”黛玉道:你這個可是胡說了,一樣的人有什麼高下呢?”晴雯道:“若沒有高下,為什麼姑娘在正冊上,我們又在副冊上?也許寶姑娘將來的結果和姑娘一樣,分位上可稍差點。”黛玉道:“他是他,我是我,有什麼比較的?別混說了!”當下就取了一本琴譜,走至青瑣窗下細看,一麵用指頭畫著。晴雯從架子上取了一個青瑤聯珠瓶,拿出去注了水,插了一枝瓊花,捧著進來,安放在白玉幾上。

忽聽外麵腳步之聲,金釧兒匆忙進來,說道:“我剛才在二層門裏,瞧見一個道士,送一個女的到薄命司去,二姑娘正忙著招呼他們呢!姑娘猜猜看,那人是誰?”黛玉笑道:“這丫頭真瘋了,我那裏會認得什麼道士呢?”欲知那道士究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