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完丹訣飛舉跨神龍 披畫冊沉淪憫雌鳳(2 / 3)

一時,上至天衢,白龍歇祝真人引他們下了龍背,步入天府。隻見紫宮絳闕,氣象清嚴,進了好幾重門,才至正殿。

殿中所列金床、玉幾,陸離耀目,都非人間所有,卻不見有人看守。寶玉問道:“既到此間,我們須否上去謁見玉帝?”真人道:“上謁有時,且待來日。”又引他二人從殿右闕門穿過去,便是天苑。遙見銀波晃漾,琪樹參差,天池畔尚有許多翠甍丹棟。真人道:“此處須有玉旨,方可賜遊,我們且回去罷!”

一路走回。那白龍還候在那裏,重又騎上,倏忽下降,龍背上震蕩更甚,湘蓮幾乎喊出聲來。幸虧工夫不大,已到青埂峰鬆林之外。三人下了地,那龍便不見了。真人笑對寶玉道:“此遊何如?”寶玉笑道:“弟子昔在塵世,也曾發過幻想:要將此身散成了灰,化成了煙,一陣大風吹得無形無跡。剛才在龍背上看得眼前世界,都如灰飛煙化的一般,真不知此身為何物了?”真人微笑點頭,各回石室靜坐。

看官,你道寶玉、湘蓮修到如此地步,便能將從前的柔情癡意一劍斬斷了麼?自從盤古開辟以來,便是有情的宇宙,所以諸天上,別有一個情天。那釋氏宗旨歸於虛無寂滅。到了拈花微笑的時候,尚不能脫去情禪!何況道家工夫本是從性情上做起的,從來那有無情的能成仙呢?

那天夜裏,寶玉見月色清皎,便約湘蓮同至洞外鬆林間玩月。散步了一回,在那塊臥石上坐憩。寶玉道:“這裏夜景真好,比那回來看斜陽還要幽靜。”湘蓮道:“日子真快,一晃兒又是兩個年頭。我自從得道之後,回想從前的事都如隔世。

就連那回遇著白猿,也仿佛隔了多少年似的。”寶玉道:“從前圈在洞裏,恨不能出來,走走瞧瞧都是好的;如今跟師父遍遊三山五嶽,一直上到天宮,看眼前的一丘一壑,又覺著平常得很!可見得境隨心變,並沒有一定的。世間的人營營擾擾,爭那些雞蟲得失,隻由所見不廣罷了!”

湘蓮道:“寶兄弟,你如今看得這們透澈,那情字一關,想必早打破了。”寶玉道:“做到太上忘情,已經不易。

怎能夠絕情呢?其實,這個情字,本非兒女之私。即如我得道以來,那些風月私情,早被龍背上的天風吹得幹幹淨淨。

有一天見著瀟湘妃子,把我那番冤屈,當麵說個明白;隻要他不恨我,就算心願完了。從此,就是化了灰,化了煙,也一無牽掛,難道還有別的想頭麼?”湘蓮著:“我的見解本來不如你,也隻想把對不住人的心事,能夠表白一番。這一點還相差不遠。”寶玉道:“你我果然抱定此情,見與不見,容不容我們表白,也都是一樣的。世間同床各夢的多著呢,那裏說得上這個情字。還不如始終不見,留著這點未了之情,倒是個天長地久的。”

說話間,一陣風起,吹得鬆枝動搖不定。寶玉笑道:“柳二哥快抽劍,那個白猿又來了!”湘蓮笑道:“你還當我是從前的柳老二麼?”寶玉道:“白猿是說著玩的,你看這月光如此可愛,何妨就此舞回劍呢?”於是二人各抽佩劍,在月下分舞了一回,又合舞了一回。那劍光迎著月光,初時似兩條白虹來回迎距,彼此還看得見人;舞到酣時,似飄風閃電一般,化做千百條白蛇,全不見一些人影。刷的一聲,兩劍同時收祝湘寶二人同回石室去了。

這裏,寶玉、湘蓮說著太虛幻境,那知幻境中人,也正說著他們呢!

那日,黛玉在絳珠宮悶坐無聊。偏偏迎春、鴛鴦諸人都沒有來,金釧兒又到“秋悲司”尋人說話去了,隻晴雯在身邊,見他懨懨愁緒,便說道:“二姑娘到這裏來過多少趟,姑娘還沒瞧他去呢!今兒沒事,我跟姑娘去一趟罷。在家裏老悶著,也不是事!”黛玉道:“我怪懶的,你要去隻管去罷!”晴雯道:“我去了,姑娘更悶得慌,不要悶出病來,還是出去走走的好。”又道:“二姑娘管著許多冊子呢!姑娘去,也好仔細瞧瞧那上頭都說的是什麼,隻當看閑書解悶兒。”這句話才把黛玉說動。抿抿頭,換件衣服,就扶著晴雯緩步出來。

沿路看那朱樓飛閣,綠樹清溪,都有瀟灑出塵之致,黛玉覺得心目一爽。笑對晴雯道:“這地方真不錯。我來的時候,沒有心事看他,就是跟眾仙女出來逛逛,也隻顧說話兒,總沒得細看。今兒才領略到了。”晴雯笑道:“我勸姑娘出來玩玩,姑娘還懶得動呢!這們好的地方,老圈在家裏,不是自找憋悶麼?”

說著,已走到二層門內,那兩邊配殿,都有匾額。黛玉正在逐一看去,見前麵一個人,也向那邊走著,似乎是鴛鴦。晴雯叫一聲:“鴛鴦姐姐。”鴛鴦回過頭,見是他們二人,笑道:“林姑娘也出來了,這真是難得的事。你們上那裏去啊?”黛玉道:“我們想去找二姐姐,鴛鴦姐姐若沒事,咱們一塊兒去罷!”鴛鴦也正要去尋迎春,便和黛玉等同走。一時,走到“薄命司”。黛玉看那匾額,就是這三個字,兩邊柱上尚有對聯,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心中想道:這對子宛然兩句好詩,不知是否警幻手筆?進入門內,見正殿五間,朱局深掩,畫棟鉤連。左右各有配殿,從殿旁有門過去,另是一個偏院。院內花木幽靜,正屋三間,便是迎春住處。

司棋先瞧見,忙回迎春道:“林姑娘、鴛鴦姐姐他們都來了。”迎春正欲迎出,黛玉等已進房內。那房子雖不甚大,卻收拾得非常潔淨。粉壁上掛著李易安寫的詩屏,吳彩鸞的五言小對,案上瓶花硯石,布置楚楚。迎春道:“林妹妹,你近來身子倒很好,可以出來玩玩。”黛玉道:“在家裏也是悶著,出來又懶。”指著晴雯道:“還是他攛掇我來的呢!”鴛鴦道:“是要出來散散的好。我也因為心裏不大痛快,才想著出來的。”

迎春道:“鴛鴦姐姐,你有什麼不痛快?”

鴛鴦道:“其實,也不關我的事。前兒,警幻仙姑叫我去接璉二奶奶,我正想回去瞧瞧。剛要走,仙姑又打發人來說不用去啦。璉二奶奶因為另有索命的案子,已經提歸地府去了。

你想,這們個要強的人,弄到那們糟,我們要救也救不了他,怎麼不難過呢?”黛玉道:“這個話小蓉大奶奶早已說過,要想勸他自己懺解,也沒有說到;就說到,他也不會聽的。可有什麼法子呢?”晴雯道:“鴛鴦姐姐真是好心眼兒,見老虎死也要哭兩聲。他若怕受罪,就不該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呀!”黛玉道:“人家已經受著罪,也怪可憐的!還叨騰那些做什麼?

好歹是咱們一把子的人,救得了救不了另是一件事,還有個瞪眼幹瞧著的麼?”

少時,司棋沏了新茶送上來。黛玉喝著,問迎春道:“他也住在這兒麼?”迎春道:“說起司棋來也很可憐的!他為那姓潘的拚著一死,始終也沒得見著。見了我,好像遇著親人,再也不肯回去。我隻好和警幻說了,留他在這裏,到底是用慣了的,比別人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