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應讖盆蘭孫登鳳沼 聯輝仙桂婦誕麟兒
話說探春來至上房,王夫人將所聞賈環之事告訴他。又道:“眼下老爺因為這事,氣癱在外書房裏。儒太爺、大老爺和清客們都在那裏,我又不好去得。你想個說詞,把老爺請進來,我們大家勸他平平氣,想辦法要緊。不然,氣壞了身子,又怎麼樣呢?”探春答應:“是,”又道:“環兄弟本來下流,我料他要惹禍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極惡,就依老爺主意,活活的打死也是該的。隻是他雖不肖,也是一條性命,打不死攆了出去,保不定又闖出什麼亂子。依我說,不如把他圈起來,不許出外見人,隻當他死了一樣。萬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爺、太太的修積麼?”王夫人道:“我也想到這裏,所以找你商量。既你這們說,比我見的更透澈了,等一會子見了老爺,你先說說看。老爺若是聽了呢,總算他的造化。其實,管教兒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爺平時不會管,一生了氣,不活活打死,也要打個半死。那是正經辦法呢?”
正說著,賈政咳聲歎氣的背著手踱了進來。他不許小廝們向上房說去,怎麼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來代儒將賈赦請來,見著賈政,也勸了許多話,無奈都是三不著兩的,賈政聽了更氣,說道:“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還不該死麼?我若不打死他,連我也對不起祖宗了!”賈赦又道:“本來名教二字,宋人認得太嚴,其實,古人並不如此。你看齊侯通於魯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書的何曾替他遮瞞?晉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懷贏還是他侄兒媳婦。那贓唐臭漢,什麼樣事情沒有?後人還說他文治勝過前古呢!自從宋儒學說盛行,把世上癡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極必反,將來一定另有一班人出來,把名教迂論打破,改造成一種世界。你瞧著罷!”賈政道:“那麼著,人道就滅絕了!還能成世界麼?”
賈赦尚在信口胡說,還說道:“就拿環小子說,二老爺你就錯了。這們大的孩子,不給他娶親,又不給他放丫頭;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個合適的弄回家來,也就算了,偏都不肯。單叫他一個人耍光棍,怎麼怪得他狗急跳牆呢?”賈政心中大為不悅,卻不肯和哥哥吵嘴,隻冷笑道:“依大老爺說,這畜生倒搶的對了。”清客們見賈赦愈說愈遠,也幫著從旁勸慰。東一句,西一句,更說得驢頭不對馬嘴。賈政聽了更煩,便借事走了進去。王夫人、探春連忙起迎。
賈政本來不告訴他們的,此時想起還是自己人痛癢相關。
就將賈環之事,氣烘烘的又從頭說了一遍。還說道:“這畜生除非死在外頭,若叫我找著了,非結實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環兒這般混帳,真該打死。老爺身子要緊,不要因此氣壞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紀,珠兒死了,寶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這個畜生。雖然有個好孫子,究竟隔了一層。”說至此,眼淚繞著眼圈,總也忍不祝賈政生氣道:“我就是絕了後,也不要這禽獸做兒子。像他做的這些事,帶累我怎麼見人呢?”王夫人含淚說道:“俗語說的好,家醜不可外揚。剛才三丫頭他先聽見了,想出一個主意:等環兒找回來,把他圈起,叫人看著,永不許他見人,也同他死了一樣。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闖出去,不定還鬧什麼大亂子呢?”探春道:“環兄弟這種無行,死不足惜。
我是為老爺的聲名,若不把他罪惡揭穿了,人家要說老爺無故殺子。他犯的罪惡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說出去,咱們府裏的臉麵可丟盡了。萬一被南城外頭那班瘋狗知道,還不定怎麼亂汪汪呢!倒是從嚴圈起,可免後患。”
賈政躊躇了一會,說道:“你慮得也不錯。隻是人家那姑娘尚無下落,就肯白饒了我麼?”探春道:“這個容易。女婿同五營的人都熟識,找營裏熟人掏他們的私窩子,把那姑娘救回來,送還了人家;那家子很窮,頂多再破費幾個錢,有什麼事不了?老爺盡管放心。”賈政道:“隨你們辦去罷。我是要臉麵的,不要弄砸了。”
探春領命,當天便回周家去了。過幾天回來,稟覆賈政王夫人,果然已將此事辦妥。那賈沅見他女兒救了回來,骨子裏又得了好處,便也無話可說。隻賈環聞信先逃,不知去向。賈政頓足歎恨道:“便宜了這畜生,這一跑還要鬧亂子呢!”究竟不知是那幫狐群狗黨得著信通知他的,還是探春夫婦背地裏放他走的?此是疑竇。
轉眼已到三月十六,正是接場之日。王夫人、李紈一早起來,又加派幾個得力家丁到舉場去接,都像擔著心事,惟恐或有閃失。可巧,那天賈蘭出場甚早,到了家裏不過未牌時候。
王夫人、李紈見了他自是歡喜,問長道短,搬東接西,忙亂了好一陣。賈蘭又去見了賈赦、賈政,拿出場作呈閱。賈政見那文章做得氣象發皇,理法細密,說道:“很有幾分可望。”又叫他謄了清稿,送給學裏太爺去看。原來場中首藝,欽命題目是“為政”一章,於賈蘭筆路本近,又受賈政之教,不敢矜才使氣,倒深合了當時的風氣。代儒閱過,又濃圈密點,加了批語,著實誇獎了一番,說是必中的。在候榜期內,仍舊用他的折卷工夫。
此時,王夫人卻因賈璉急欲回南,家事乏人料理,正在籌慮。原來鳳姐靈樞,那年由賈蓉運回南邊安葬。賈蓉於墓工本不在行,未免簡率,又趕上春令多雨,坍壞了一大片。賈璉得信,想起鳳姐生前好處,便要親自去修墓。先叫平兒回了王夫人,這天,又自至王夫人處商量。王夫人道:“你們夫婦的情誼,去一趟是應該的。隻是你那年送林妹妹回南,家裏全虧鳳丫頭撐著,後來鳳丫頭沒了,你上一趟台站,就鬧得七零八落。
如今可交給誰呢?我想平兒人還明白,一切情形也熟悉,隻可叫他暫管幾天,橫豎你就要回來的。”賈璉道:“平兒的聰明跟著侄兒媳婦腳跟兒走,也還不大離。隻是一件,他雖扶了正,地根兒原是丫頭,這些小廝們還轄得祝那管事們大爺、大奶奶的,誰還把他看在眼裏呢?侄兒記得那年侄兒媳婦病著,請了大嫂子、三妹妹,又添了如今的寶二奶奶,你們三個人協同照管,倒整頓了好些事。侄兒的意思:留三妹妹在家裏,同著大嫂子辛苦幾天,也叫平兒幫著,有什麼不接頭的,問平兒就得了。等寶二奶奶免了身,滿了月,請他一起管著,再放三妹妹家去。太太看這主意可用得麼?”王夫人道:“你想得很不錯。不過,隻有一兩個月的事,何必這麼大搗騰呢?”賈璉道:“這也不僅是暫時的事,就是侄兒回來,外頭由侄兒對付著,裏頭有他們幾個人商量著辦,太太也省好些心呢!”王夫人聽他說得有理,便打發丫頭找李紈、探春來商量,一麵仍和賈璉說些南邊應辦之事。
一會子,李紈、探春同至上房。王夫人便說起賈璉不日回南,家裏事要他們幫同照管。李紈道:“我是不大會理家的,從前也隻應個名兒,一切事全仗三妹妹、寶妹妹。若是三妹妹回去,我一個人可辦不了!”探春道:“大嫂子說不會理家,我又何曾會呢?既是沒有人,說不得也隻可釘著。可是,這幾天親家老爺陛見完了就要回任去,我倒得回去瞧瞧。等他老人家走了,我就多住住也沒有什麼。”王夫人道:“就是這們著罷。璉兒,你遲幾天再走。”賈璉道:“侄兒走的前頭,也還得料理料理。太太先和老爺說定了,侄兒再請示罷。”說罷,先自退下。
次日,便至東府去尋賈蓉,詳問墓道方向及墓佃姓名住址,並接洽南中家事。回到家裏,剛好小廝送上京報,見本日有一道旨意:周瓊加給尚書職銜,統率所部移鎮長江。心想這一來,探春也許還要回南,家裏事可怎麼辦?又不便寫信去問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