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開吟社探春賞花 忤親庭賈環逃杖(3 / 3)

眾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牘。”再看那詩是:駘宕東風正及辰,九光散入綺羅塵。

乍融絳蠟餘妝淚,錯認紅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夢,雨聲燈影小樓人。

牽絲愁問雕梁燕,明日來看綠葉新。

湘雲道:“不但小啟雅雋,這首詩也要數他壓卷。隻是言外有無限感慨。他向來不肯說衰颯話,如今也未能免俗了。”

探春道:“這詩隻覺淒惋,卻很含蓄。究竟是蘅蕪君的吐屬。”

李紈道:“說到傷感,也不能怪他,一時有一時的心境。我們設身處地,又當如何呢?”

侍書來回道:“飯擺齊了。”探春忙將眾人詩稿交秋紋帶去,一麵邀岫煙、湘雲、紋、綺等入坐。席間肴饌不豐,卻甚精美,連替惜春預備的蔬菜,也非常可口。李紈正在稱讚,說道:“三妹妹真會調度。今兒倉卒主人,也預備得如此齊整。”

忽見彩雲走來,向探春悄悄的說了幾句話,探春登時變色,連忙催著上菜。眾人不便問得。一時飯罷,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來王夫人尋探春,為的是商量賈環之事。那賈環在東府裏隨同練習騎射,起先以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為名,暗中有些玩耍。數日之後,見那幫都是正經人,弓馬以外不過飲酒高淡,他就不願常去。卻要借此出門,尋著賈芸、賈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濫賭,無所不為。在外用錢,無非拖借撞騙。有時,從家裏偷了出去。賈政隻道他在東府習武,那知道這些事呢?

有一天,在錦香院挑了一個唱曲的,名叫紅嬌。那紅嬌另交了一位闊公子,乃是京營謝遊擊之子謝麟,見謝公子有錢有勢,自然傾心於他,那裏把賈環看在眼裏。賈環心中不忿,暗地裏買了一幫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謝麟,飽打了一頓。

謝麟本來地麵熟習,偵知是賈環所為,恨之切齒。卻因老輩與賈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說。想來想去,隻可暗圖報複,尚未下手。賈環隻當他甘心吃了啞吧虧,那膽子越發壯了。勾結了許多狐群狗黨,在京城內外訛詐鋪戶、搶劫娼寮,已非一次。

那天,在西海子茶棚裏閑坐,跟著十來個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剛好遇見一個老頭子帶著女兒走過,那女兒才十五六歲,油頭粉麵,也有七八分姿色。見賈環打扮得邪氣,無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賈環邪火,立時起個暗號,七八個地棍蜂擁直前,把那女兒搶去。任他啼哭叫喊,也沒人理會。那老頭子如何肯舍,拚命大喊道:“救命啊!搶人啦!”卻被地棍們趕回來,找補了一頓好打。許多看熱鬧的心中隻管未平,卻怕吃眼前虧,等到他們走遠,才敢去看那老頭子。有替他上傷藥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車,送他回去的;還有說幾句公道話安慰他的,這已經是仗義的了。

你道那老翁是誰?等他說出姓名,方知也是賈氏同宗,單名一個沅字。論起輩分比賈政還大兩輩,隻因家寒係遠,又不肯攀附華宗,所以榮寧兩府沒人認識。回到家裏,又是自己恚恨,又是心疼女兒,氣得要拚老命。幸虧受傷並不甚重,過幾天體傷平複,各處打聽,才知道搶他女兒的便是賈環。心想:這真應了“大水衝了龍王廟”的那句俗語。

當下,便自己做了一張狀子,預備向五營衙門及順天府各處投訴。他本是刀筆秀才,做的狀辭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狀必得一筆費用,不是空手能進衙門的。此時,身無餘錢,親友中隻有賈代儒敘過同宗,又同案進學,向來關切。聞說他近來光景還好,就特地來訪代儒,向他商借。

代儒剛從家塾回來,見他名帖,忙即請進。賈沅氣憤未平,一見代儒,不及寒暄款敘,便將那天被搶、被毆的情形都說了。

又拿出狀詞和代儒商酌。代儒聽見賈環如此縱惡,也非常生氣,對賈沅說了許多氣話。及至看到那張狀詞,敘述得淋漓盡致,並涉及賈政縱子。心中忖量:這張狀子出去,事情可鬧得大了,咱們姓賈的還有什麼臉見人?況且,環小子又是及門,教出這樣學生來,自己更沒有顏麵。因對賈沅道:“就事論事,這種辦法原不為過。隻是狀子寫得不透切,不能動聽;寫得太透切了,咱們闔族的臉麵還在其次,姑娘將來怎麼出門子呢?依我之見:把環小子找來,重重責罰他一頓,勒令他磕頭賠罪,將姑娘即日送還。另外,再想個法子給老叔平平氣。不比張揚出去好得多麼?”賈沅道:“他們府裏要麵子,我一個窮儒要什麼臉麵?倒是你說起女孩子的話,不能全割出去。若迫到我沒路可走,也就顧不得了!你瞧著辦罷,總要底子麵子都過得去。

光磕幾個狗頭,當得什麼?”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說道:“這件事交給我,你那狀子先不要遞,聽我的信罷。”

賈沅走後,代儒本意尋賈環替他了事,好幾天總沒尋著,沒法子方來見賈政。此時,賈政在外書房和詹光下大棋,吃了詹光一塊,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著。正在爭持,人回學裏儒大太爺來了,忙即請進,放下棋子相見。說道:“太爺輕易不大出來的,有什麼事寫個字條兒,打發人來就得了。何必親自勞步呢?”代儒道:“無事我也懶得出門,隻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麵談不可。你聽了可不要生氣。”賈政急問:“何事?”代儒便將賈環搶及祖姑,賈沅受傷痛女,要具狀控告,經自己力勸暫擱,詳細備述了一遍。

賈政沒等說完,已氣得暴跳如雷,拍著桌子,把棋子丟了一地。喘籲籲的道:“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活著了。若不結實打死,我有何麵目上見祖宗!”又叫小廝們:“立刻把那畜生捆了來!”代儒道:“訓子是應該的,也要嚴在平時,既出了事,還是了事要緊。事了之後,任你怎麼責罰還不遲呢!”賈政道:“了什麼呢?我跟這畜生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爺那裏登門請罪去。”又催問小廝們:“怎麼還不給我捆了來?”問了兩三遍,小廝們方回道:“三爺好兩天沒回來了!奴才傳老爺的話,叫外頭打發人飛馬找去。”賈政拍著桌子道:“這畜生好多天不著家,你們也不來回我,這就該死。一找著就給我捆了來,一麵先預備大板子伺候,等我帶到宗祠裏,活活的打死他,以謝我養育禽獸之罪!”又吩咐小廝們道:“你們誰也不許到上房說去,誰說了也一齊打死。”小廝們連忙答應“是,是。”

歇了一會,代儒又道:“政老,你暫且平平氣。在氣頭上,什麼話也不能說。我還有個萬全的辦法呢!”賈政瞅著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還要什麼萬全?難道還顧全這禽獸不成。

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曲求全釀出來的。儒太爺若有什麼高見,且等我打死這畜生再說。”

代儒見賈政氣到如此,無從進言。悄地出去,喚一個常跟賈政的小廝,叫他快到東院請大老爺來,大家勸解。

那小廝慌慌張張的跑去,正遇彩雲從邢夫人處回來,問他:“何事?”小廝把賈環搶人,賈政生氣,代儒命請賈赦勸解,都說個大概。彩雲早就跟賈環好,豈有不關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發彩雲尋探春。

探春聽了,又是氣,又是恨。氣的是賈環不上進,做出此等蔑倫之事;恨的是賈芹、賈芸等引他為惡。又怕氣壞了賈政,因此心緒紛亂。勉強陪李紈、湘雲等吃了飯,便至王夫人處。

不知他們母女說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