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話岔他道:“三妹妹,你把題目先議定了。還是稻香村賞杏花,還是專詠紅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來,便要替你們頌聖。蘭哥兒不是要曲江簪杏麼?那們著倒俗了,還是專詠紅杏的好。”
李紈取過一幅砑紅窄花箋,寫了“賦得紅杏”四個字,便要限韻。探春道:“那回詠紅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韻。
我看限韻也太拘束,隨各人做去罷。”湘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簽筒,隻有二寸多高,象牙製成,雕刻精巧。說道:“我有個玩意兒。這是韻筒,按著詩韻配的簽,各人抽著什麼簽,就用什麼韻。各憑天斷。”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剛才去了半天,巴巴的把這撈什子帶了來,我還當什麼要緊的關防匣子呢?”
說得大家都笑了。
正笑著,人回“薛二奶奶來了。”眾人忙起立招呼。岫煙一一見過,又和紋綺姐妹說了一回話。李紈先替寶釵拈韻,抄了題目,打發老婆子送去。然後,眾人各自抽簽定韻。最後是湘雲拿著牙筒,似拜佛求簽的樣子,高舉頻搖,口中念道:“南無大陳芳國主菩薩,給我一個好簽。”少時,掉下了一根,湘雲拈起看了,向桌上一摔,道:“偏又碰著他,真是該死十三元了。”眾人又複大笑,翠墨點起一根龍涎香來,這才各自凝神構思。
探春靠著欄幹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時,得了六句,先要去寫,見湘雲坐在樹陰下一塊太湖石上,手拈著一枝杏花在那裏出神;叫了兩聲“史妹妹”也沒有聽見。便回身進屋,就檀幾花箋寫了出來。李紈看是:賦得紅杏拈得東韻九萬春花占早紅,裁成豔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簾雨,散綺香兜牧笛風。
簪向上林吟鬢濕,宴回曲苑醉顏融。
尋芳試過長安陌,十裏輕塵一色中。
詩後寫著“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讚賞。探春笑道:“我說不頌聖,還是頌聖。簪向上林宴回曲苑都是預賀蘭哥兒的,社主應該特別獎勵才是。”李紈笑道:“你沒聽見新近一個翰林,因為全篇頌聖,倒把館元丟了麼?”
此時,邢岫煙正在座上憑幾支頤;紋綺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芳橋畔,看那兩棵杏花,好一會子才回來。
陸續吟就,交與惜春,謄在一幅冰紋長箋。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交卷先後為序,挨次看去,是:賦得紅杏拈得侵韻李綺如燒花光破嫩陰,奉誠園近愜憑臨。
妝濃恐被啼鵑染,香暗重教語燕尋。
歌板樓台春雨濕,酒旗城郭夕陽沉。
倚雲此日芳韶好,何況聽鶯近上林。
賦得紅杏拈得麻韻李紋如向花前見麗華,水邊林下亦橫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簾貰酒家。
洗淡風光防有雨,堆來春色看成霞。
不須更按燕山曲,自揀繁枝伴絳紗。
賦得紅杏拈得庚韻邢岫煙桃李東園一笑輕,風前鬥豔見盈盈。
影扶晴旭分瓊苑,夢逐飛霞過赤城。
寶炬烘春花似囅,錦細沾雨酒微酲。
繁華付與閑鶯燕,濃淡看渠總有情。
李紈念一句,稱讚一句。眾人也都趕來同看,邢岫煙道:“紋妹妹洗淡風光堆來春色兩句,不著烘托,全用正麵寫法,真見工力。”探春道:“我倒愛綺妹妹妝濃香暗兩句,有底有麵,不同泛作。”李綺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題,句句都有新意,那才是有底有麵呢。”
邢岫煙正要謙遜幾句,李紈道:“香都點完了,史妹妹到那裏去了?怎麼還沒交卷?”探春便拉著邢岫煙去尋。尋到院外,見湘雲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動,隻是入定的樣子,手中還拿著杏花。探春道:“我看他坐在這裏已經大半天了,別是坐化了罷!”
剛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蘭花,便拾起來向湘雲扔去。正打在臉上,不禁“噯喲”一聲!瞅著探春、岫煙還在發愣。探春笑道:“雲丫頭,你怎麼啦?有什麼不舒服麼?”湘雲方才覺悟,說道:“你們不好好做詩,瞎鬧些什麼?”探春道:“我們卷子都交齊了,單等著你呢。你向來催人的,今兒怎麼落在大後頭了。”湘雲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內,一麵想著,一麵寫著。眾人圍繞爭看,寫的是:裁綺為帷錦作幡,東風昨夜到閑門。
李紈道“這兩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確是杏花。”
探春笑道:“他拿著杏花,捉摸了那們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來,焉得不好呢?”湘雲掩著詩箋道:“你們再打趣我,我就不寫了。”李紈忙道:“讓他寫罷,不要攪亂他的詩思。”
於是,眾人走開,自去閑談。等了一會,湘雲才寫完了。又圍著來看接續寫的是:流霞引入花天夢,飄雨催醒杜宇魂。
絳闕影回扶彩袂,朱樓春滿勸金尊。
輕煙淡粉休摹擬,夢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雲妹妹人有仙心,詩也有仙氣,真要讓他獨步了。”邢岫煙道:“此詩妙在一片神行,毫無雕斫痕跡。誰知道他是苦思得來的呢!”紋綺二人也痛讚了一番。
惜春道:“詩都齊了,還不請社主評定麼?”探春便請了李紈過來,將各人所做,從頭細閱,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麼去取呢?必要分給甲乙,當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綺妹妹、紋妹妹。隻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來不好,預備拋磚引玉的。”李綺道:“我們做的一樣是刻畫紅杏,隻不如史邢二首,把紅杏的神髓都透寫出來。邢姐姐那結句濃淡看渠總有情更見得身分呢!”
評論末了,翠墨領著鶯兒進來,手裏捧著一隻花籃,用新鮮柳枝編成,籃內插著玉蘭、木筆、繡球、鸞枝、金雀各色新花,配著色更見鮮豔。見了探春諸人都請了安,說道:“這花籃是我編的玩意兒,三姑奶奶留下解解悶罷。”探春細看了一回,說道:“這真難為你,我倒不知你有這個手藝!”鶯兒笑道:“這還是我小的時候弄著玩的。今兒進園子來,瞧見那堤上的新柳嬌黃嫩綠,怪可愛的。一時高興,掐了些花兒,弄了這們一個。若拿回去,我們姑娘又要說我,隻可送到這兒來了。”
湘雲道:“我聽說你的手兒巧得很,還會打絡子呢。你明兒空的時候,給我打一兩件罷。”鶯兒道:“我橫豎也沒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麼呢?”湘雲道:“明兒再說罷。”
李紈道:“你們姑娘做什麼呢?”鶯兒道:“姑娘正做詩呢!姨太太叨叨著不叫用心,也攔不祝剛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說了半天話。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說給平奶奶,平奶奶也說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剛走,姨太太在裏屋歇著,姑娘又動起筆來了。”李紈笑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們聽他說得多們利落。若是寶二奶奶當了家,他不是第二個平兒麼?隻可惜寶二爺沒那福氣。”探春聽了,不覺長歎!
隻見秋紋匆忙走來,手裏拿著信箋折疊的方勝兒。一見鶯兒,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呢。還說:你這們大了,還這們貪玩,一到園子裏,就不想回來了。”鶯兒答應了,先自趕回。這裏,秋紋見李紈,將方勝兒呈上,說道:“寶二奶奶叫我送來的。還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詩社的詩看完了,交給我帶回去,寶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紈先展開信箋,與眾人同看。
那上麵寫的是:名園清話,獨阻芳塵。吟社重開,欣傳盛踐。振璿閨之雅緒,知玉盡之總持。韻藻載揚,賡酬有續。溪桃堤柳,頓洗荒寒;鶯榭燕竄,複逢韶麗。幸叨分韻,俾遙附於驥尾;爰感求音,聊自鳴其蚓曲。敢惜畫脂之陋,請追結軌之歡。譬猶霜鍾有例,應以銅山。庶免春宴無詩,罰從金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