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薛姨媽同居護愛女 王夫人垂涕勖孤孫(3 / 3)

薛蝌見他哥哥朝出夜歸,幾天見不著一麵,疑惑他到外頭胡闖。問知每日皆在東府裏練習騎射,方才放心。

薛姨媽卻不知細底,每回家裏來人,問起大爺,總說一早就出去了,心中更多疑慮。那日,專為此事住在家裏,候至深夜,薛蟠才醉醺醺的回來,忙至薛姨媽處請安,說道:“媽今兒回來了。”薛姨媽道:“我不回來還得了麼!你失魂落魄的,一天到晚不著家,這家被人抬了去,還沒人知道呢?我也沒見過你這種人,三番兩次的招事惹禍,刀架在脖子上,好容易救下來的,還不收心學好。教我指望誰呢?”薛蟠道:“媽別這們說,我若不學好,還不出去呢?媽不信,隻問東府裏,我那天不在那裏練習弓馬?文的我幹不來,這不是一條正路麼?”

薛姨媽道:“那東府裏的事,我還不知道麼?明著習射,暗地聚賭。不為了這個,還不會抄家呢!”薛蟠道:“這回可大不相同了,一把子都是正經人家的子弟。從前邢大舅、王仁那一幫全刷了。我這一程子何曾摸過色子牌呢?”薛姨媽道:“這在你自己,再要捅出婁子來,我也不管了。”薛蟠道:“媽隻管放心,我將來還要仗著弓馬混個一官半職,給媽請誥封呢!”

薛姨媽道:“隻要你不闖亂子,那些榮華富貴我也不想。”

薛蟠又陪著說了一回話,等薛姨媽睡下,方回房去。

次日早起,不敢出門,陪薛姨媽用了早點,又閑話一回,親自送至榮府。走過大觀園,迎麵遇著賈蘭,向薛蟠請安道:“薛大叔,今天倒有空兒?”薛蟠道:“我練了這些日子,也該歇歇了。剛才送我們老太太來的。”又問賈蘭往那裏去?賈蘭道:“爺爺叫我呢。”說罷各散。

賈蘭走進上房,賈政正在炕上坐著看書;王夫人在常坐的躺椅上歪著,忙即上前請安。賈政道:“我這些時沒問你,卷折都寫了沒有?”賈蘭道:“上回爺爺吩咐了,我自己就定下功課,每天各樣都寫兩三開,隻是不見好。”賈政道:“你估量著半天的工夫,七開半的大卷子,寫得下來麼?”賈蘭道:“每兩開也隻寫半個時辰,可沒試過整本的。”賈政道:“過幾天寫熟了,也要練著寫整本的。我看你平常寫的,破體字太多,自己要格外檢點。好歹還在其次,有了破體字,一瞧就瞧出來,加上一個黃簽字,就不能往前頭擺了。”賈蘭連應幾聲“是”。

賈政又道:“文章也要多做兩篇熟熟手才好。”賈蘭道:“師父定的每三天做一篇,都請師父看了。”賈政問是何題:“賈蘭道:“上課是管叔以殷叛,再上一課是歲寒一章。”賈政道:“上課的題目重在以字,前人那篇成文,出股首句是武庚非能叛之人也,對股首句是武庚又處於不得不叛之勢也。兩麵對應,把那以字的神髓都刻畫出來了。作文要如此扣題,方為警策。歲寒一章是重然後知三字,若不從此著眼,便是鬆柏後凋四個字的文章了。你可體會到了麼?”賈蘭道:“師父也是如此講法。”賈政又問:“稿子可在手邊。”賈蘭道:“上課的稿子,孫兒還帶著呢。”說著,便從懷裏掏出兩張紅格紙,呈與賈政。

賈政看那文稿上有許多濃圈密點,知是代儒看過的,便帶起花鏡從頭細看。覺得從起講起,文氣就非常充沛;起股、中股也都能扣著題旨,切實發揮;看到最後兩小股,代儒密密夾圈,在格子上批著“目光如炬”四字。那文章是:太白之讎,豈能並立於高天之下。殷而以叛著,周人之曲辭也。設非有助其興戎,亦惟是茹痛君親,效來賓之白馬。征誅之局,不能求諒於骨肉之間,管叔而以叛書,姬宗之慚德也。設竟得底於成績,安知不正名篡弑,比幹蠱於黃熊。

賈政看了兩遍,也覺得很有意思,卻嫌他筆鋒太利。便對賈蘭道:“這兩股你師父以為很好,我覺得太露鋒芒,場裏頭倒不合適。況且,會試又與鄉試風氣不同,鄉式還有取才氣的,到了會試,總是取那四平八穩的文章。你隻看近幾科的闈墨就知道了。”賈蘭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正要退下,又聽王夫人喚道:“蘭兒!”便走至跟前站祝王夫人道:“用功是好事,身子也是要緊的。我聽說你前兒考首善書院,領卷子回來,一直做到三四更天,多們傷身體喲!以後切記不要熬夜。”賈蘭道:“平常總是早睡的,就是那天晚點。”王夫人道:“我生的兒女:你大姑媽做了娘娘,享盡了福去了。你老子小的時候就多病,好容易盼得娶了親,進了學,生下了你,我正喜歡呢,他可去了。到你寶二叔,未免嬌養點,也是千災百難的。剛剛娶了親,中了舉人,你二嬸子又有了喜,他又丟下我走了。可叫我指望誰呢?眼下隻有指望你了。你爺爺是望六的人了,家裏這個重擔子,全在你身上。

我可要“說至”要“字,不由得聲酸淚咽說不下去!賈政聽了也無限傷感,便獨自踱了出去。

賈蘭心中淒惶,隻得勉強忍祝勸慰王夫人道:“太太放心,孫兒是不走的。若說學問,我的經曆很淺,但就讀書所得,覺得古人大文章、大經濟都是從忠孝兩字出來的。咱們世祿之家,白白的衣租食稅,若虛受厚恩,一無報答,這忠字何在?

老爺、太太這們愛惜我,期望我成人,若不替我父親圖個顯揚,這孝字何在?虧了忠孝,丟了根本,不但那膏梁文繡白糟蹋了;這僥幸得了令聞廣譽,也等於欺世盜名一流,不足齒數的了!”

王夫人聽他這話,非常歡喜。拉著賈蘭道:“好孩子,你有這個誌氣,總算你老子沒白生了你。以後千萬記著:“越要好強,越要自己保重。你看你爺爺聽不下去,忍著眼淚出去了,不知多們傷心呢?”賈蘭連聲答應,回至書房。

從此,按日用功。寫出卷折,呈給賈政閱看。賈政又替他送給世交老輩,指點了許多楷法。

忙中易過,不覺已到三月初旬。李紈見場期迫近,忙吩咐小廝們取出場具,親自檢點一番。那號簾、號圍、油幔、卷袋等類,有的應該修補,有的還要添置,俱料理齊備。因去年有寶玉閃失之事,到了臨場那幾日,王夫人、李紈格外擔心。揀管事小斯們老成得力的,派他們送去,出場入場,各門各路,都分派了。又怕別處小寓不甚嚴緊,剛好李祭酒家就住在考場左近,向他商量借了園子裏五間大廳,給賈蘭暫祝並托李家幫同接嚐送場,也算布置周密,無微不至的了。

及至初八日搬移小寓,賈蘭先至賈赦、賈政處回明進場,賈赦隻說些吉利話,賈政又仔細囑咐了一番。回至上房,辭別王夫人、李紈。王夫人也是再三叮囑,又想起去年入闈是叔侄二人同去的,如今隻剩賈蘭一人,不免牽懷落淚!李紈更拉著賈蘭不放,說了這件,又好像忘了那件,絮絮叨叨似要遠別的一般。還是賈政見天色不早,恐有耽誤,進來催著走了。欲知賈蘭中與不中,且俟不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