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黛玉那日見了迎春,談到賈府近事,把他舊恨新愁重又勾起,添了許多眼淚。他自從焚稿之後,久斷詩情。一日,在絳珠宮臨窗獨坐,正值沉陰天氣,懨懨愁悶。想起自己與迎春遭遇不同,一樣是飄零薄命,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便隨意作成了一首古風,取一張雲錦箋寫將出來。題目是《落花行》,那詩是:東園花暗驚癡蝶,西園花冷鵑啼血!蝶怨鵑愁各自悲,昨日夭紅今日雪。
東西飄恨隨流水,當時同在春風裏。春風流水一相逢,夢斷當時鬥紅紫。
花底春泥葬暗香,花前粉鏡對殘妝。瓊枝拗折腸俱斷,那似無枝更斷腸!
愁紅零亂人空惜,愁人妝淚紅俱滴!絮老鶯疏又一春,春風至竟無情極!
寫完了,自己低吟幾遍。心中想道:好久沒做,到底生疏了。又想:從前做的《葬花詩》,還有鸚哥念著,如今連鸚哥也沒有了,那裏找得著解人呢?想了一回,隻悄自彈淚!晴雯進來瞧見了,說道:“姑娘又做詩麼?還是少做的好。這些時,臉上剛顯著豐滿點,操那些心做什麼?”黛玉問道:“金釧兒呢?”晴雯道:“他到二姑娘那裏去了。”
正說著,就瞧見金釧兒和迎春一路說笑進來。卻又同著一個人,隔著竹子看不清楚,那身量仿佛是秦氏,及至打簾進屋,想不到卻是鴛鴦。大家見了禮,黛玉道:“鴛鴦姐姐,你怎麼也來了?老太太好啊?”鴛鴦皺眉道:“老太太歸西去了!若不為尋他老人家,我還不來呢!”
黛玉聽了,心中一陣悲慘,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了下來!晴雯道:“到底老年人怕糟心,我們前兒聽說他老人家病著,就有點擔心,想不到這們快!”鴛鴦咳了一聲道:“凡事真是不由人的。我一輩子服侍老太太,他老人家走了,我跟別人也合不來,昨兒給老太太辭靈,我就打定主意跟了去。誰想到遇著小蓉大奶奶,倒把我接到這兒來了,仍舊見不著他老人家。這是那裏說起呢?”晴雯道:“我們這些人都上這兒來,老太太可往那裏去了呢?”迎春道:“上有九天,下有九地,誰也說不準。我想他老人家那樣信佛行善的人,總也有個好去處的。”
黛玉道:“老太太的大事,一切是現成的,想必沒抄了去?”鴛鴦又歎道:“咳!抄是沒抄去,大太太一直把著不放,要留著家裏過日子。二老爺又盡讓著他,弄得外麵七零八落的,連我也看不下去。那位鳳奶奶素來那麼精明,這回也耍不轉啦。
招呼了這邊,那邊又出岔子,我倒怪可憐他的!”
晴雯道:“寶二爺呢?聽說他近來好些,可是真的?”鴛鴦道:“外麵看著好點,內裏還是瘋瘋傻傻的。虧得寶二奶奶有涵養,好一陣了,歹一陣子,他總是那個樣兒。”金釧兒道:“紫鵑姐姐呢?我怪惦記他的,還在府裏麼?”鴛鴦道:“紫鵑給了寶二爺房裏,他總不跟寶玉說話,這個人也算有心眼的。
那雪雁倒配了人了。”黛玉聽著,觸起前情,不免傷感。因在人前,勉強忍著。
忽聽侍女們回道:“有客來了。”原來是秦氏升入情天,來向黛玉辭別。黛玉和眾人都向他道喜。秦氏道:“喜什麼呢?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裏,什麼人也見不著,還不如在這兒呢?”
黛玉道:“到那裏又有那裏的伴,也不愁寂寞。隻是咱們剛聚在一塊兒,眼前就要分手,怪舍不得的!”秦氏道:“這也是我的命。才出門子的時候,人家都說賈家房頭多,得伺候公婆,上頭還有太婆、嬸婆一大堆的人,怎麼對付?等我過來了,從老太太起,沒有一個不疼我的,公公婆婆更不用說了。偏生得了那個病,想好也不能夠。等到了這裏,又都是生的,相處了這些時,從警幻仙姑以至那些仙女,都跟我很好;又熬到你們都來了,大家正好多聚聚,偏又叫我到情天上去!為什麼要這們趕碌呢?”黛玉道:“咱們在這裏遇著,就是想不到的。或許將來還有機會仍舊聚在一起,也未可知?”
鴛鴦道:“小蓉大奶奶,照你這們說,跟警幻仙姑也是在這裏才認識的,為什麼你跟我說,又說是仙姑的妹子呢?”秦氏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家去,一說出本人,就被璉二嬸子啐了一陣。我怕你又啐我,所以那們說的。”黛玉道:“他那回挨啐,跟我說起來,還是氣烘烘的!鳳丫頭跟他那們好,翻過篇就不認識,也太難了。”鴛鴦道:“我看璉二奶奶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隻怕不久也要來這裏呢?”秦氏道:“他那裏能來?眼下就有怨鬼跟著,先得到地府裏歸案去,保不定還要受點小罪呢!”
正說著,尤二姐、尤三姐也來了,大家見過就坐。尤二姐向秦氏道:“我們到你那裏送行去,你倒躲在這兒來了。”秦氏道:“何必拘那套呢!我臨走橫豎要去瞧二姨兒、三姨兒的。”
尤三姐道:“你這一走,就苦了我們姐兒倆啦!好像沒處投奔似的。”秦氏道:“三姨兒,你往後還愁沒處去麼?林姑娘、二姑娘都在這裏,就是鴛鴦姐姐,也是咱們一夥子的人。倒是我到那裏,孤零零的,要想著你們呢!”又對鴛鴦道:“咱們隻顧說閑話,把正經事倒忘了。司裏的冊子,都點齊在那裏,等你回去接收。若有漏下的,趁我沒走,也好查補。”鴛鴦道:“這個忙什麼?我見了警幻仙姑,還要麵辭呢!一則,我早晚要尋老太太去的;二則,我是個絕情的人,怎麼管那癡情司的風情月債。這不是錯用了人麼?”黛玉道:“你的見解先錯了。這個情字,不專在風月上說的,就像你舍命跟著老太太,能說不是癡情麼?”迎春道:“司棋說起鴛鴦姐姐來,真是萬分感激,幾時見著你,他還要多磕幾個響頭。隻論這件事,也就夠做癡情司領袖了!”尤三姐道:“人家做官的,滿心要做,先要把架子端足了!你何必學那個壞樣呢?”鴛鴦笑道:“你們不是合起來擠對我麼?我管了這件事,於你們有什麼好處?”迎春、尤三姐並不理會。黛玉聽著不由得臉先紅了,瞅著鴛鴦道:“你這是什麼話?”
一時,秦氏要回去,黛玉再三留住,即在絳珠宮開個話別小宴。侍女們忙著分頭預備,待至掌燈,方才入席。大家讓秦氏上坐,秦氏讓了半天,不得已隻可坐下,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鴛鴦以次列坐。黛玉命晴釧二人也坐了,因人少並未猜枚行令。黛玉素不善飲,隻舉杯相陪。鴛鴦道:“往回上頭家宴,老太太高興提倡著,有多們熱鬧!今兒倒覺得怪冷清的。”
晴雯笑道:“我想起一個玩意,咱們也熱鬧熱鬧。”說著便去取了六顆骰子,又叫侍女取過一個玉碗,說道:“這回小蓉大奶奶高升去了,請他先擲幾紅,然後大家再擲。誰跟他點子對的,就算喜相逢,一定先得聚會。”大家都說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