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陷情魔荒山壞丹鼎 感幽怨幻境泣冰弦(3 / 3)

金釧兒將骰碗送給秦氏,秦氏舉手一擲,剛好得個六紅。

鴛鴦道:“出手就得全紅,豈是容易得的?應該恭賀一杯。”

金釧兒執壺,將各人門杯斟滿。先勸秦氏喝了,尤二姐等也先後飲盡,隻黛玉勉強喝了半杯。以次尤二姐、尤三姐、迎春、鴛鴦等又都擲過,有三四紅的,有一二紅的。尤姐道:“這六紅本來難趕,就擲一天也不準能得一回。”輪到黛玉,擲下去坐定了五紅,那一顆尚在旋轉未定。晴雯、金釧兒都在旁喊道:“紅紅紅紅!”那骰子一轉,果然又是六紅。眾人依例恭賀。

鴛鴦將黛玉門杯斟滿勸飲,黛玉隻喝了小半杯,餘者晴釧二人分著代了。隨後,大家同飲一杯收令。

秦氏道:“照此看來,我跟林姑娘要先見麵的,這起結兩次全紅一定是個佳兆。等我們見麵時,再喝林姑娘的喜酒罷!”

黛玉也自心喜,卻不好意思說得。他本來不勝酒力,此時羞潮暈頰,更顯得壓倒桃花。少時席罷,秦氏先起興辭,尤氏姐妹也跟著走了。

黛玉送了他們,仍留迎春、鴛鴦散坐閑談。黛玉對迎春道:“那年你出了閣,我們走到紫菱洲,對著那荻花菱葉,都覺得分外蕭瑟。這兩年恐怕更要荒廢了!”迎春道:“那年,寶玉還做了一首詩寄給我,可憐我那裏有看詩的分兒!一接過,連忙掖了起來。若叫他們看見,不知又造什麼閑話呢?”鴛鴦道:“提起那園子來,這兩年真荒得不成樣子。那些老婆子們見神見鬼的,白天都不敢走,大老爺倒信他們那些鬼話,還演了一出王道士捉妖,你說可笑不可笑?”

迎春坐近窗前檀幾,見幾上一部《杜浣花集》,隨手翻看,中間夾著一紙錦箋,便猜是詩稿。黛玉連忙來搶,已被迎春握在手裏。黛玉道:“其實,你看了也不要緊,這首詩原為你做的。我隻怕傳出去叫人笑話。”迎春道:“我往那裏傳去?你也慮得太過了!”就在銀燈下展開細看。看到“瓊枝拗折腸俱斷,那似無枝更斷腸!”迎春吟了兩遍,眼圈兒早已紅了,說道:“林妹妹,你還是這般的口吻!我雖不會做詩,也知道是好。隻是到了這裏,又換了一番世界,從前的事,總要看空了才好。”黛玉道:“我何嚐不這們想!說到空字,稍為聰明的就能見到,有幾個真能做到呢?就是二姐姐你自己又何曾真放得下!隻怕就像他們說的:化成了灰,變成了煙,也要留個影子呢。”迎春道:“這話也是。人的心理,大概都是留戀既往,希望將來;到了希望斷絕,那留戀既往的心不免更切!隻看陶淵明、元遺山,何曾是真正遺逸?一個隻稱晉征士,一個稱故金為本朝,在他決非是傻,也不過忘不了放不下罷了!”

又指那杜集說道:“道是老杜,身不在朝,隻是依人作客,還那們愛君愛國,自居稷契。那不是多餘的麼?”

鴛鴦見他們談詩,插不下嘴,自同晴雯、金釧兒談些賈府的事。一會子,又向黛玉道:“我剛才聽小蓉大奶奶說,香菱也要來呢。又多一個做詩的了!”黛玉笑道:“他不來也罷。這個詩魔,我被他磨得夠了!還是雲兒禁磨,任怎麼盤問,總也不煩。什麼王右丞咧,岑嘉州咧,說了一大套。我就沒有那種精神。”迎春道:“我看雲丫頭倒像是一個有壽的。”鴛鴦道:“我來的時候,聽說史姑娘的姑爺,也得了不治之症,不知後來怎麼樣了?”黛玉道:“反正那冊子上有的,你一接了事,自然就明白了。再不然,就在薄命司的冊子上。我隻怪我們這些人怎麼都是薄命的呢?”說罷長歎!晴雯道:“我恨不能把那些冊子都撕毀了,重新改編起來,那才痛快。”金釧兒道:“就是把冊子改了,你那身體早已在化人場裏燒成了灰,還能再整得起來麼?也不過白說說罷了!”那晚上,迎春、鴛鴦談至更深方去。

黛玉送至庭外,見月色如銀,對著那幾顆古鬆,盤桓了一會。心想:“古來高人逸士,都愛鬆樹,原來一棵都有一棵的姿態,越是疏瘦,越有畫意。又聽得鬆梢上一陣風過,發出濤聲,真像在江船上聽那風濤澎湃!不知古人怎麼捉摸出來的?

等到大家睡下,他歪在錦枕上又譜了琴曲四章,取名曰《鬆風操》。

次日,便是秦氏上升之期,晴雯、金釧兒都去送行,見迎春、鴛鴦、尤二姐、尤三姐都站在石牌坊之下;還有警幻領著眾仙女,輕裾長袖,粉黛成行,各向秦氏依依話別。牌坊外列著許多幡仗旌葆,一輛文茵翠蓋的鸞車,已在那裏等候。晴釧二人見著秦氏,麵致了黛玉之意。眼看秦氏帶了瑞珠,上了鸞車,擁仗前行,展軨徐發,冉冉的掣電排雲而去!

警幻又約著迎春、鴛鴦同至絳珠宮來訪黛玉,一路和晴雯、金釧兒同走。鴛鴦走著歎道:“瑞珠死活跟著小蓉大奶奶,總算跟得值。我就不如他。”警幻道:“凡事有因就有果,你也不要灰心。”晴雯想安慰鴛鴦,便道:“咱們來到這裏,也算修了來的。你看這真山真水,比府裏那園子又強得多了。”金釧兒道:“鴛鴦姐姐那天剛到,蓬著頭發,搭拉著舌頭,那才可怕呢!我直不敢瞧他。虧得仙姑一顆丹藥吞下去,沒多大工夫就好了。我們住在這兒,全靠著仙姑呢。”警幻道:“仙家功用頭一件就在度人。你們又都是冊子上的人,更是我應盡之職,那裏說得著呢?”

一麵談笑,已走到絳珠宮內院,隱隱聽得叮噔之聲,知黛玉正在撫琴。晴雯要去通報,警幻搖手止住道:“不要攪他清興,咱們也好細細領略。”就拉著迎春等在抱廈中坐下。細聽,房中尚在和弦調縵,慢慢的彈到琴曲。迎春、鴛鴦都不大懂,警幻一字一字的念給他們聽著。那琴曲是:臨清宇之窈窕兮,素月如流;感年芳之易逝兮,觸我離憂。

堂下有鬆兮,風舞蒼虯。懷彼君子兮,匪春非秋!

彈到處處,琴聲稍歇。警幻道:“這頭一段是表明大意的,彈得何其安雅。”少時,琴聲又作,聽他彈的是:雲曨曨兮,清夜寒;步瑤階兮,霜蕙殘。雖有瓊瑤兮,豈若故紈?瞻望徘徊兮,心自歎!

警幻道:“這是第二段了。他近來塵慮漸清,何以又有此幽怨?”迎春道:“這都是我們來了,談起舊事,引出來的。

前兒還做了一首《落花行》呢!”又聽彈的第三段,是:搴桂為旗兮,紉蕙為纕;孤性不改兮,憫茲眾芳。濤倏下兮,蒼茫;長風颯纚兮,狀餘懷之永傷!

警幻歎道:“瀟湘妃子所感深矣!好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可見他近日養心之效。咱們且聽結段如何?”又聽是:遙空浩浩兮,涼籟沉;寒碧濛濛兮,珠館深。衷腸耿耿兮,寄我清琴!山複山兮,念我知音!

那琴聲漸入幽咽,霎時止祝似聽黛玉喚侍女添香,語音中猶含那淒哽!晴雯先進去和黛玉說了,然後請警幻和迎春、鴛鴦一同進內。見黛玉已在外間迎候,臉上脂粉微褪,似有淚痕。不知他們相見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