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兒進來道:“外頭找二爺呢?”賈璉懶懶地走出去。原來是林之孝來回話,見著賈璉便回道:“烏進忠打發他兒子烏學貴來了。
爺見他不見?”賈璉道:“這砍頭的!他自己死了不來,倒叫他兒來打擂台,真不是東西!”林之孝道:“這裏有他的稟帖呢,爺先看看。”
賈璉接過看去,那上麵無非是“榮貴平安,加官進祿”那些吉利話兒。除掉虎皮豹皮、獐鹿麅子、各色豬羊、各色雜魚,以及風雞鵝鴨、熊掌鹿尾、海參蟶蝦等品,隻有柴炭二萬斤,碧糯白糯各米六十斛,雜糧四十斛,常來一千擔,外賣粱穀牲口各項折銀一千二百兩。看完說道:“咱們還指望著他算一筆進項。這點子夠幹什麼的?真是這年不要過了!”林之孝道:“這還是好的呢。他哥哥管著東府的莊地,因為經過一番抄沒,這回簡直分文不解,那才幹呢!”賈璉道:你告訴這猴崽子,帶話給老斫頭的,叫他提防著我。總有一天跟他算個清帳,他才知道咱們府裏的家法呢!”林之孝答應著。正要退下,賈璉又道:“林哥,你去把咱們這裏管事的都傳了來,我有話說。”
林之孝連忙應是。
去了好一會子,各行檔的管事們方才傳齊。林之孝帶同進見,黑壓壓的占了半間屋子,站齊了都向賈璉請安。賈璉道:“今天說的話長,你們都坐下罷。”眾人逡巡不敢。林之孝道:“既是二爺吩咐了,你們遵命就是。”這才一齊斜簽著坐下。
賈璉道:“叫你們來不為別的,現在,年底就要到了,老爺叫把這新舊帳目清理清理。我約摸估計著,連新帶舊將到兩個大數。家裏和外頭挪動的,隻夠一成,怎麼對付得了呢?你們都是府裏陳人,大家掏點良心,想個法子。這也不過是暫時騰挪,少不得老爺總要還的,決不叫你們受累。”吳新登站起來說道:“奴才正要回二爺:這幾天,那些行號天天有人到府裏來,都說市麵緊得很,迫著要結賬,還要上來見二爺。奴才們說好說歹的,剛哄走了一起,跟著又來了兩三起。那些舊賬主更可惡!奴才們說他是陳賬,他說:賬沒有新的陳的,幾輩子的賬也要還的。又說:那回府裏遭了事,動了產,這賬幾乎黃了!好容易盼得複了職。這時候不著要,設或再遇見了什麼事,我們血本可不是白丟了麼?”賈璉道:“混賬!這是什麼話?”吳新登道:“奴才也是這們說,他們就要撒賴。說是你們仗著府裏的勢力欺壓商民,咱們到衙門裏說去;再不然,頂著你們國公爺牌位去遊街,誰叫他養出這種不肖子孫來。奴才多少人吆喝著,也壓不祝”賈璉道:“這還沒到年底下呢!
就說還清也得有個籌備。”林之孝道:“這話奴才也對他們說過非隻一次。他們愣說這府裏現擺著銀錢,給不給就是一句話,要什麼籌備?就算沒到年下,也得有個準日子給他,他才放心。
又說是籌備個三天五天、十天儲備天,他們也等著,可不要籌備個十年八年的才好。”賈璉道:“他們混鬧,說也無益,還是想辦法的要緊。”
眾人相顧無言。隻有錢啟、趙亦華二人站起來說道:“若說是三二百銀子,奴才還可勉強巴結。這麼大的數目,奴才們就有萬分的心,也沒有一分的力。請二爺明察。”又一個新提拔做管事的叫餘仁,說道:“依奴才看來,隻有一個辦法。二爺不怪冒昧,奴才才敢回呢。”賈璉道:“你且說來。”餘仁道:“二爺明見。這新賬且不必說,隻那多年陳賬忽然翻騰起來,其中必有緣故。古語說的好,兵來將擋,眼下隻有把賴大爺請出來,老爺和二爺給點麵子,重重的托付他,一切都交他辦去,包管就沒事了。”
賈璉笑道:“我們了不了,他就了得了麼?”吳新登道:“賴大本是財主,又幾輩子受府裏的恩典,想必大譜不會錯的。”
林之孝道:“奴才不敢瞞二爺,若說這些行號,有好幾個還是賴家開的呢!不過另有人出麵就是了。”賈璉道:“那回老爺回南短錢用,寫信到賴尚榮任上去通融。他叫窮訴苦,隻借了五十兩銀子,老爺沒有收他的。從前,賴大在府裏,那一件不是假公濟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花園子。就是應酬老太太上麵,湊個份子,送些重禮,那民是用公中的錢買他的好。
他隻有幾分怕老太太,如今老太太過去了,他還怕誰?這會子,就是肯出來擔這個擔子,還不定憋著什麼主意呢?我們且回了老爺再說罷!”眾人見賈璉無話,也就退下各散。
賈璉問知賈政尚在外書房,忙即往見,將出外張羅並管事們的話都說了。賈政本是沒主意的,隻說道:“賴大也是多年舊人,從前的兒子雖然混賬,我也並不怪他。隻要他能夠把這些賬目擔下來,隨你們辦去罷了。”賈璉下來,即令餘仁、趙亦華去和賴大商量。
此時,賴大在家中納福,也養得圓頭胖臉。聽餘仁等說了這番話,便說道:“要我擔這些賬目,我幾輩子受過恩典,也不敢辭。可是,我見得到的,也不敢不說:一則這些行號都是有麵子的,隻可和平商量,不要倚勢壓迫弄僵了。二則要我辦府裏的事,得給我全權,老爺隻管下大棋、睡大覺去,什麼事都有我呢。三則府裏雖然艱窘,太太們都有梯己的,到這時候也說不得啦。與其守著銀子發愁,不如交給公中去營運,也可有些生發。再不然,太太、奶奶們的首飾妝奩,那一房搜刮搜刮,都夠吃幾輩子的。為什麼不拿出來呢?”
餘仁、趙亦華聽了也覺他手段太狠。卻因素來都得過他的好處,不敢駁回,隻敷衍答應。那賴大也瞧出來,笑對餘仁道:“餘大哥,你就做了總管,也脫不了是個奴才。依我大開大闔的做去,咱們都有分的,不要錯了主意!”二人不便攙言,隻答應“是”。
走到路上,餘仁對趙亦華道:“賴老大我們是老朋友,想不到他變成這副鬼臉!”趙亦華笑道:“餘大爺,爺那裏知道?這全是榮哥兒的主意。他自從得罪了老爺,做不成知縣,心裏又氣又恨,便勾串那些行號,迫著府裏要錢。想把他老子抬出去,隻要家私騙到手,他老子一伸腿不就是他的麼?”餘仁笑道:“到底你管雜務出身,比我知道的多,我隻知道他想出來,那想到還有這許多道兒呢?”
一時,回到榮府,餘趙二人同上去回覆賈璉,又替賴大描補了許多話。賈璉道:“這話他說得出,我怎麼回老爺呢?若叫太太們知道,更要生氣。”趙亦華見賈璉為難,便說道:“奴才還有個愚見:太太們的首飾都在大丫頭們手裏,二爺背地裏和他們商量,暫時借出來典押,等過了年,周轉開了,再想法子贖回來,也不至於落褒貶。隻要許給他們點好處,想來沒有做不到的。”賈璉雖然也曾向鴛鴦借押過賈母的銅器,聽了此言,卻礙著麵子,不便答應。隻搖頭道:“這個主意不妥,且再商量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