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哭怡紅冷麝離魂 棲櫳翠寒鵑吊夢(3 / 3)

此時,聞知麝月殉主,更增傷感。自己和麝月雖不甚親厚,想到他致死之因,由寶玉出家而起;寶玉出家,卻為的是林姑娘。豈不是林姑娘坑了寶玉,間接的又坑了他麼?又想起自己要殉黛玉沒有殉成,他倒真殉了寶玉。由憐生愧,由愧生敬,並成了一種痛淚。大家以為麝月拚著一死,就有點傻氣;紫鵑和麝月並非親切,那裏來的這些痛淚,更是傻氣。卻不知其中都有至性至情。

那天回至庵裏,惜春見他餘痛未紓,神氣還是愣愣的,知是為的麝月。便笑道:“傻丫頭!你別看他死的可憐,也許得了好去處,比咱們活在世上的還樂呢!”紫鵑道:“他是跟寶二爺去的,這一去可能就見著二爺麼?”惜春道:“各有各的去處。那鴛鴦是殉老太太的,還跟老太太在兩下裏呢!”紫鵑道:“那麼說可太冤了!白送了一條命,還是跟不上、見不著,那是圖什麼呢?”惜春道:“也不能這們看法。凡事有因有果,目前之因造成將來之果,總有個補償的時候,不過時間早晚罷了!”

紫鵑道:“他們都有個去處,難道林姑娘倒不如鴛鴦、麝月麼?”惜春道:“林姑娘的來曆,當然在他們之上。那去處更不用說了。”紫鵑道:“我們若修成了,到底見得著見不著呢?”惜春道:“那在你的心。”紫鵑笑道:“他們都說寶二爺做和尚是為的林姑娘。那年,二爺會那癩和尚,又說什麼大荒山青埂峰,那是什麼地方?林姑娘就在那裏麼?”惜春道:“林姑娘未必在那裏!可是,到不了那裏,見不著林姑娘。橫豎不脫因果二字。由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循環,總不如不造因的幹淨!”紫鵑道:“姑娘越說我越不明白了!”惜春一笑,向紫檀架上撿出一部楞嚴經,點上藏香,自向佛前持誦。

紫鵑掀簾出去,在廊下憑欄小立。想起湘雲這回來了,尚未得見。因而,追想那年中秋,湘雲和黛玉在凹晶館做詩,夜深未回。自己和翠縷四處尋找,走遍了大半個園了。虧得夏老婆子說是同妙玉走的,才尋到庵裏來。彼時,在月亮底下,見庵居幽雅,收拾的又十分幹淨,恨不得常住在這裏,不料,如今倒住長了。可是,庵裏當家的老婆子龍鍾白發,至今尚在。

倒是黛玉和妙玉如許妙年,反遭橫折,這更是想不到的!

猛一抬頭,見欄幹外幾棵紅梅,剛在試開。那一枝老幹,斜出牆上,堆著無數花蕊,更盤屈有致。不免移步至花下,徘徊良久。又見地上有雀兒啄下的幾朵落梅,忽想起黛玉葬花的事。如今,就落得滿園子的花,誰還有那閑情肯去收拾呢?仿佛記得那鸚鵡念的兩句葬花詩,有一句是“他年葬儂知是誰?”

此時,林姑娘的靈柩早已回南,不知葬了沒有?他家裏並沒有什麼親人,到底誰給葬的?就是葬了,又誰去瞧瞧他呢?想黛玉如此聰明絕色的女子,弄到一無歸宿,真應了他的那句詩了。怎不令人傷痛!

那年,他剛從南邊來,跟著老太太,安置在碧紗櫥裏。身材還小,隻像那通紅的嫩蕊似的;後來漸漸的大了,常帶著幾分愁病,就像那半開的梅花。花兒未曾開足,便被那雀兒啄下,再不然也是風兒、雪兒的欺著,帶著蒂兒就枯了!花兒落了,年年還會重開,人可沒有死了重活的。可笑那回寶玉叫襲人背地裏問我,說是他雖見了棺材,不知林妹妹果真在那裏沒有?

定要我實說了,他才放心。那意思恨不能把林姑娘從棺材裏拖出來,可不是傻氣!古來那有死了的人,從棺材裏重新拖起的呢?

還有人造謠言,說林姑娘有什麼紫金魚兒,殮的時候含在嘴裏,那屍首永世不壞的。果然有這奇寶,怎麼我紫鵑會不知道呢?這話幸而寶玉沒有聽見,若吹到他耳朵裏,一定要開起來瞧瞧,那就更笑話了!又想到黛玉臨終時候,空中音樂聽得甚清。有人說,就是那邊喜事上用的細樂,被風吹了過來。別人信了我卻不信。那天,我親自聽了好久,那是人間的笙簫管笛呢?這們想,林姑娘準是成了仙了!他前年在瀟湘館寫經,掛著那幅“鬥寒圖”,畫的是青女素娥,長袖飄飄,仿佛要駕雲飛去似的!難道林姑娘也如此飛去了麼?這一去,可往那裏尋仙山樓閣呢?

我聽襲人說:寶玉獨睡了幾夜,盼著林姑娘來入夢,總沒夢見,這才死心。寶玉呢,姑娘原也恨他,不給他托夢也是有的。怎麼我們主仆好了一場,臨終還拉著我的手兒不放,也不給我托個夢呢?我夢裏若能尋著姑娘,就跟他去我也情願。正在胡想,忽聽惜春叫“紫鵑添香”,忙應著進去了。

那天夜裏,服侍惜春睡下,自己要去打坐,見梅影在窗,橫斜如畫。掀簾一看,月光清澈如水,照著梅枝上,花光倒射,都似鋪著一層水銀。又觸起日間的幻想。回到房裏,挑起銀燈,取了一串珊瑚數珠,便向蒲團上趺坐念佛。念了幾十遍,心中隻是忐忑不寧!

朦朧中,似聽黛玉叫他,尋聲走去,到了一處宮苑,許多奇花異卉,裏麵一派宮殿式的房子,低垂簾幕,悄無人聲。漸又走到後院,院內竹陰交翠,十分幽靜。心中狐疑:不是到了瀟湘館麼?細看又不大像,隻見上屋燈光掩映,從竹陰中透出。

順著燈光尋去,走過回廊,隱約聽見笑語之聲,似有黛玉在內。

連忙趕走了幾步,靠著紗窗,向內偷覷:見一個宮妝美人,在炕上靠隱囊歪著。那似蹙非蹙的眉,宜嗔宜喜的麵,宛然就是黛玉!心中想道:姑娘敢則在這兒呢?又看那炕前站著兩三個丫環,麵貌很熟,隻想不起是誰。仔細瞧去:有像晴雯的,有像麝月的,還以為黛玉活著。心想:這地方像瀟湘館,那些人又都是怡紅院的,如何姑娘和他們在一起呢?急欲進內一看。

剛走到正廈,揭起珠簾,便有一個宮妝侍女迎麵擋祝叱道:“這是絳珠仙宮,你是什麼人敢來窺探?還不快走麼!”

紫鵑央及道:“我是來尋林姑娘的。好姐姐,你給代回一聲罷!”那侍女繃著臉著:“誰是姑娘?誰是姐姐?不要混扯!”

紫鵑不得已退出。恍惚走過了許多院宇,都是丹楹深窈,玉砌回環,不知從何處走出。見迎麵來一女子,手捧畫冊,頗似鴛鴦。紫鵑喚他,似沒有聽見,忙要上前拉住他。

不料,走得慌了,絆著一棵樹上。那樹嘩喇的一聲,直向身上倒來!似天崩地坼一般,不覺驚醒。醒後,還聽得一片巨聲。欲知此是何聲,且聽下回分解。